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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 (第10/20页)

威士忌和咖啡;爱过的是清明端午重阳节,正月十五挂红灯,而不是圣诞节和情人节;爱玩的是养鱼养鸟养蛐蛐儿,是逮蜻蜓、黏知了、放风筝,是那些让人亲近自然亲近土地的娱乐活动。甚至他们爱听的也是那些带有泥土味的吆喝声:“栗子味儿的白薯”“萝卜——赛梨”

    北京人生活中的这些平民味儿现在是日渐稀薄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只有这种平民味儿,才是正宗的北京味儿。它也是北京最让人怀念和难以忘怀的东西。没有太多的人在乎北京的皇帝、官僚和学者(个别特别有名的例外),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满汉全席(也许根本就没吃过),但记得天桥的把式、厂甸的庙会、隆福寺那些可心又便宜的东西,记得八月十五的免儿爷,记得豆汁儿、灌肠、艾窝窝和炒肝儿。北京,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属于平民的。

    平民的北京之所以风味醇厚让人怀念,不仅因为其中保留着大量城里人久违的乡土气息和田园情调,而且因为其中有厚重的文化积淀,有着其他城市没有的贵族气派和贵族精神。

    平民,是王朝时代的概念,系相对“贵族”而言者。北京是贵族集中的地方,当然也是平民最多的地方。所以北京的贵族派头最足,平民趣味也最多。作为明清两代的京都和当时中国最大的城市,北京给这两大阶级都设计和安排了足够的空间。贵族们固然能在这里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平民们在这里也如鱼得水活得滋润。现在,贵族阶级和平民阶级作为历史虽因革命而消失,但贵族精神和平民趣味作为一种文化,却并不因此而消亡。反倒是“旧时王树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革命以后,大批的贵族带着他们的文化修养和文物收藏流落民间,大大拉近了这两个阶层的距离,在使自己平民化的同时,也增加了平民文化的贵族气和书卷气。

    其实,北京的平民,原本就非同一般。帝辇之下,皇都之中,万岁爷这一亩三分地上住着,没吃过猪rou,也见过猪哼哼。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自然就会有几分华贵,几分儒雅。这差不多也是西安、南京这些古都的共同特点。不过西安因历史故,较之北京更为古朴厚重;南京则因地理故,较之北京便多了几分隽秀水灵。北京的民风是“大气”:粗犷、豪爽、质朴、落落大方、小处见大而又礼数周全。老北京人就尤其如此。他们的生活大多十分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粗陋,但却决不会因为盆穷而失了身份,丢了体面。即便不过一碗老豆腐,二两烧刀子,也会慢慢地喝,细细地品,一点一滴都咂了下去。那神情,那气度,那派头,有如面对一桌满汉全席。就是这样简陋的酒菜,如果来了朋友、熟人,也要礼让,然后坐下,慢慢品尝,一面悠然而又不失文雅地“海聊”要之,他们更看重的不是那酒那菜那茶水本身,而是饮酒喝茶时的悠然自得和清淡典雅,是那份心境和情趣。(图十二)

    无疑,这是一种文人情趣和贵族派头。事实上,中国的“贵族精神”中从来就不乏“平民趣味”孔子无疑是贵族(尽管也许是“破落的”)。但孔子激赏的审美境界,却是暮春三月,与三五友人、六七童子,沐浴于沂水,在舞零台上吹干了头发,唱着歌儿回来。贾府无疑也是贵族(而且是“皇亲国戚”)。但为迎接贵妃娘娘而修建的“大观园”里,也不忘设一“稻香村”(倘无此村,则枉曰“大观”)。尽管贾府的做法未免“矫情”但即便这“矫情”却也是文化所使然。因为传统的中国是“乡上的中国”而中国文化的美学原则是“白贲无咎”、“反朴归真”所以,北京城里最可人之处,不是巍峨富丽的城阙宫殿(尽管它们关乎朝廷体制,不可或缺),而是不经意地流露出野趣的城西北角和什刹三海,甚至四城之外的那些废宇颓基、荒国古庙、老树小桥。同样,钟鸣鼎食、海味山珍、轻车暖裘也不是真正的排场“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等福老夫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儿辈承当”才是最大的排场。

    这样一来,最寻常处往往也就是最不寻常处,而要在最寻常处看出不寻常来,是要有文化教养的。这种文化教养当然并非只是北京人才有,但似乎只有北京人(当然是老北京人),才会表现得那么大方和自然。如前所述,北京人是很会“找乐子”的。对于北京人来说“坛墙根儿”和“槐树小院”都是“乐土”“喊一嗓子”和“听一嗓子”都是“乐子”而且越是众人喝彩,越是神情散淡。有谁能像老北京人这样深得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之神韵我们实在很难说这种心境和情趣究竟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毋宁说是一种“贵族气的平民趣味”或“平民化的贵族精神”吧!

    于是,在老北京人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平静安详、宽和礼让、恬淡闲散、诙谐幽默。他们在茶馆里听戏,在园子里会鸟,在皇城根儿溜弯,在大槐树下纳凉,全都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比方说,纳凉,讲究的就是“沏一壶不浓不淡的茶,聚几个不衫不履的人,说些子无拘无束的话”再比方说,溜弯儿,讲究的也是从容不迫。北京人的“溜达溜达”与上海人的“逛街”、“压马路”是大相异趣的。“逛街”和“压马路”不是为了享受都市生活,就是没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走,溜弯儿却是为了享受那份怡然自得,纯粹是散步和散心。

    这显然是一种讲究,而且是一种“穷讲究”大城市里的人,多少都有些讲究。没有这些讲究,也就和“乡下人”差不多事实上,农民进城,最不习惯的也正是这些讲究,比如进门要换鞋,饭前要洗手,吃饭要用公筷,睡觉前要洗脚,不可随地吐痰等等。这些讲究,即便最普通的平民和市民,也有。而且,穷归穷,讲究归讲究,所以叫“穷讲究”但,各地的讲究,也不大一样。比方说,北京和上海就不一样。北京更讲究“礼”上海则更讲究“貌”上海人是“不怕天火烧,就怕摔一跤”最怕“衣冠不整”被人看不起。北京人的讲究则是“倒驴不倒架”最怕困“丢份”而被人“小瞧”所以“四十来岁的下岗女工去菜市场买菜,跟相熟的摊主还是不好意思太斤斤计‘较。不过,主张和气生财的摊主也会给一点小小的优惠。这些北京近郊的农民很快就知道了应当怎么同北京人做生意,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静言《最大气的城市:北京》)。

    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是礼。或者说,礼数。我在《闲话中国人》一书中说过,礼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人情及其回报,即所谓“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种往来,不仅是指物质上的,比如你送我酱黄瓜我还你腌萝卜之类胡同四合院里常有的人情礼数,更是精神上的,即对对方人格的尊重。这就是礼。如果“失礼”不但别人不“待见”自己也“跌份儿”可见要得到别人的尊重,首先要尊重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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