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_第02节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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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节 (第4/4页)

它还有个圆鼓鼓的秀美的鼻子——我观察过的所有动物中,猫的鼻子真是数一数二;当那些令我烦躁的虫子爬上来时,总是那些鸟儿们来歼灭它们——它们那时忙着工作,就没有心里闲扯了…

    我是一棵树,所以在这干渴的人间,我越来越难受,总不能与那一群群人相处得亲密无间。人与树相安友好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当中有很多伐木者,他们天生就是树木的死敌。我之所以至今还活着,那是因为我一直保留着人的外形;当有一天他们弄清楚我是一棵树时,我很快就会被砍伐…梅子,这是真的,你听了后悔吗?我料定你一开始决没有准备爱上一棵树的…

    梅子惊愕地看着我,越来越紧地抓牢了我的手,她真的害怕失去一棵树。她喃喃着:"不,你不是一棵树…不是。"

    "我是…"

    "不,有一次你被碰伤了手指,我看见你流血了…"

    "树也有树汁…"

    梅子愤怒地跺脚。她好长时间再没说话。后来她严肃说道:"反正无论如何你要下个决心了,不能再这样晃来晃去…"

    她说得多好!是的,再不能摇摆和流狼了,我已经太疲乏了,作为一个孤儿,我已经流狼得太久太久了。"是的,所以我渴望自己变成一棵树,找个地方扎下根脉;那时候我就结束了流狼。"

    "…"

    她长长地叹息,跺脚。后来她哭了。我无论怎么安慰都没有用,她感到太失望了。我可真不愿让你失望和如此伤心。

    可是你不知道我离开这儿真的会毁掉,我与你有多么不同。这种区别是来自血脉的,它强大无比,甚至连无坚不摧的爱情的力量都不能将其挪动一丝一毫。我流狼过了,我已经归来了。

    我将牢牢地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目光穿射了原野、时间的雾霭,最后击打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吗?"

    "打定了。"

    "那…我走了。"

    "回你父母身边吗?"

    "不,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就好…那样你还会回到我身边…"

    梅子这次离去非同小可。我预感到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她大概真的把我的一部分带走了,让我坐卧不安。

    我发现自己那么担心,总想象着她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遭到了不测——那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啊!我怎么突然才想到一个弱小的女人独立生活有多么可怕呢?我知道她这个倔犟的小人儿说到做到,她真的不会回父母家去住的。

    我于是赶紧赶回了城里,径直到我们的那个小窝里去。

    她上班了,屋里一切如旧,或者比过去更干净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很浓,她果然没有把这个小窝扔下,没有搬到父母那儿。那个小院子在这个城里可算个很棒的地方,比如院子中那棵黑苍苍的大橡子树…我一直等到天黑。我想象她会到那儿吃晚饭。但我一定要在这儿等她,我要自己做饭。

    正在我动手找米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稍微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她有些惊慌的喊声。

    她一掀门上的帘子看见了我,猛地站住。

    她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我给她擦去泪水。她瘦多了。她的肩头往常软乎乎的,这会儿好像有些发硬。我突然记起她的年龄比我小得多,整整比我小七岁零三个月呢!啊,我像刚刚发现这个似的,立刻觉得问题非常之严重!她还是个孩子呢,她在父母面前尤其是这样;她在我的面前也显得稚嫩难支,我这满脸粗壮的皱纹和黑硬的胡茬啊!更重要的是,我早已是个孤儿了,一个人在野地、山区和陌生的人流里闯荡,身躯与心灵都磨上了老茧。我这会儿觉得对不起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亏欠了她许多——而她是离我最近的、身边的人。我追求至善与完美的结果,却是首先亏欠了她。

    这一瞬间的领悟,使我很愧。我说:"让我做点什么吧,让我来做吧!"

    "你做什么?"

    "我淘米——我做饭和…"我竟有点慌促地奔忙起来。

    梅子笑了。她自己做饭,一边忙一边不时地看看我。

    这屋里有一股多么熟悉的气味。我的书、桌子,桌上的一本字典像是昨天刚刚翻过一样…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真是窗明几净,但那本字典没有合上。

    我们整整一天多的时间,没有讨论去留问题,因为都有意识地避开了。第二天,她的弟弟小鹿来了。这个梧桐苗似的小伙子与我从来关系密切,他兴奋得跳起来。我也高兴极了,我们好长时间里手扯着手。他说:"走啊,到我们那儿去!"

    梅子用目光鼓励我。看来我们只得去那儿一次了——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个地方总有点惧怕。

    除了岳母和小鹿给我亲密无间的感觉之外,其他都淡淡的冷冷的,比如说岳父,比如说有些旷敞的大会客室…岳母刚刚抱养了一只猫,它从那个小花圃中跑颠颠地进到客厅,几乎不假思索地一纵,跳到了我的怀中。它长了一张圆圆花脸,白鼻梁上有块灰色斑点,显得极为滑稽。它眯着眼看了看我,困困的样子;它浑身上下洁净得无一丝灰尘,伸出舌头时,露出了雪白的小牙。它胖乎乎的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然后就呼噜起来。多么可爱的猫啊,我们与它们在一起,怎么会好意思做得太过呢?

    岳母高兴了:"别人来了它就逃,看吧,你是第一次见它,它就这么亲你。到底是自家人…"她说这话时胖胖的两手合在胸前。

    岳母温和慈祥,而且年轻时极为漂亮。我无论如何搞不明白,她在当年怎么能容忍岳父那张干硬的长脸…

    梅子看看父亲。这时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看我怀中的花猫。

    我知道他从来讨厌猫狗鸟等动物,而这其中只有战马和军犬例外。听岳母讲,战争年代一只大灰马死了,他哭得吃不下饭——这个故事曾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你爸最近不喜欢小花。小花跳到他写字的宣纸上,撕了好几张。你爸心疼…"

    岳父哼了一声。

    小猫结束睡眠之后,我走出了屋子。我扶着院中那棵大橡树站了好久。我真有点想念它。它可真壮、真旺盛。看来它的根脉很深,前一段干旱的天气并未影响它。它的叶子黑乌乌的,像要滴油。橡子树真是饱含油脂的,记得小时候用火柴直接点燃过鲜绿的橡叶。

    "他说自己是一棵树…"

    我听到梅子小声对母亲介绍。岳母哜哜笑。

    这棵高大粗壮的橡树啊,落生在这样一座城市有幸还是不幸?它历经了多少个主人?它看到的已经非常多了,它对这个城市一定十分厌倦了。它正想些什么?

    伟大的橡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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