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冯唐_第二部春1-5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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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春1-5 (第3/9页)

   这一切仿佛浓成一大团混沌的,稠稠的睡意,黏在周围,粘住眼皮,捆牢手脚。随着一呼一吸,于进脑子,脖颈再也支持不住了,这一脑子沉沉的睡意,伏在了桌上…

    课上睡觉,是极有趣味的一件事情:渐渐的,先生的声音趋于缥缈。渐渐的,先生的面孔趋于朦胧。渐渐的,只觉得有张嘴在不停的蠕动,大概是有个什么人在讲话,也就是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眼前的一团白雾越来越浓,越来越迷离,一支嫩红的水袖在雾里向我招摇…有十四岁上,胡填的一曲《渔歌子》为证:

    讥文蛀,蔑天威,一抛千古烦与忧。

    煮梅洒,论英雄,歌罢停樽诗就。

    欢既笑,悲则啸,何惧世人口如刀。

    乐满怀,书撇了,学堂春睡日高。

    几个如“自由”、“民主”之类的大词砸进耳朵,顶得它空空的。我睁开眼睛,还是那副样子。政治老师在大声激呼爱情的定义。

    茹亚在看一本题目古怪的小说,大概一定很难懂。每个人都有值得别人佩服的地方,我想茹亚真是体力充沛,也不觉得累得慌。在此时此地看这么一种专治失眠的书,它还能支持得住,大概一定有神经衰弱。听有经验的人讲,诗歌、文章写得好的人都必须有这种可爱的毛病,如同名画家就应该蓬头垢面放荡不鞠,不能有于小节。转言之,有无神经衰弱可以看成有无文学天才的标准。

    黄根在抄书。

    孟寻还在睡觉。

    她好像在做梦,而且仿佛是好梦。她在笑。我很少见她笑,元旦以来就从没有。

    她笑得很甜,很淡,,我说不清楚是种什么样子,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温柔。”虽然生理学家可以解释出哪几块的肌rou的运动形成了笑容,但我还是惊诧于它的神秘。认定这简单的形式中溅起的情感,绝对不需要分析,甚至禁不住使劲地想,仿佛娇嫩的花瓣禁不住露珠。

    人常常有惊异于一些在生活中毫无用处的东西。譬如水面上的倒影,不能长粮食的峭壁,天空那种奇幻的颜色。

    还有破晓前,浸在苹果绿色的天边的金星。我总以为,一定有人把极纯极纯的红宝石熔成了液体,滴了一球在水一样的天空里。

    到底是神造人的时候参考了某种自己的秉性,还是人根据自己的这类特殊的情感虚构了神,我不知道。

    但我现在很清楚,如果你没有做到一个熟睡的,正做着好梦的女孩子身边你永远无法体会温柔的全部含义。

    几缕头发渡过孟寻睡得红红的面颊,滑落到嘴角。随势惺忪的卷起,构成很缓的弧线,花影、云痕、水涡一样的淤在那里,勾住那极甜极淡的笑。

    在花的周围,能嗅到花香。在宝石面前能看见光泽。在太阳下面,能觉得温暖。在女孩子那里,我总能感知到一种气氛。当她们聚在一起议论彼此的衣服。当她们用牙齿轻轻咬断缝完了衣服的丝线。当她们满心欢喜,俯下身子,看面前行步不稳的孩子。或象孟寻现在这样以她们特有的姿势甜睡的时候。我觉得这种气氛最浓郁,最纯正,最有一种…(虽然这种词让人用滥了,可在这里我还是觉得它最合适)…“消魂的”韵调。

    因为这种时候,她们最是她们自己,最没有矫饰,离我所熟知的男孩子的世界最遥远。

    这种气氛是实在的。女孩子呆在什么地方,这种气氛在她的周围就无处不在,甚至无须她自己意识到(也往往如此)就象物理学中的电场、磁场。按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正和他所坐的椅子一样的实在”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就像处于磁场中的小磁针,如果没有扳住磁针的手指一样的理制控制,他总要转到某一个位置。对它来说,就是想某一件事情,想某一个人。

    我这种气氛,这种场的定义,公式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这种场的场强起个名称,人们叫它:魅力。

    孟寻让我体会到的气氛,像梧桐。

    不要雨,不要风,不要很亮的月光。只要一个人,孤单单的一棵树,后面疏疏的一行灯,上面疏疏的几颗星星。

    你会发现梧桐有股很淡的树香,这种香在很近的地方都不能嗅到。它仿佛一围圆环,浮动在树的周身一定距离的地方。

    你只有站在远处的灯光打给它的那抹浓长的树影里,才能很清楚地感到。

    她这时候,醒了,因为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我没有避开,她也没有。我在想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她的瞳仁里有个“我”这个“我”也应该有瞳仁,瞳仁里也会有个“她”“她”的瞳仁不会有我…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有意思。

    于是问她:“看什么看?”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她只是睁着眼睛,身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动。

    “做什么好梦了?”

    “睁眼又忘了。”

    我转过头去,眼睛的余光告诉我,她没动。

    外面很静,间或一两株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顶。教室里很静,能听见幽微断续的鼾声。

    “别看了。”脸上发烫,我发现自己忽然学会了生来就不知道的害臊“我今天没洗脸,再看我就告诉老师去。”

    “去呀,去告诉老师”“孟寻老看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把头低下去,眼睛合上。很长的睫毛。

    “看我的,我洗脸了。”她很薄的嘴唇,用只有我的眼睛才听得懂的语言说。脸红红的。

    下课铃响了。

    响了很久,我才听到。

    她出去象是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脸沉得厉害。小脸绷得很紧,让人担心,不留意的话会绷绽皮rou,绷出条口子。

    大概上课那些疯话是梦的延继。现在才是真正的,对睁着眼睛做梦,在英文里有个词汇,就叫:daydream,直译:白日梦。

    3

    春天,象小猫一样,蹑着脚尖,一点点地近了。

    尽管西北风还不倦地叫着。尽管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尽管冬衣还不得去身。尽管草还被寒气封在土中,尽管新叶还被梢在枝里。尽管墙角的积雪还没有融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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