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捶衣再见mama (第3/3页)

你自己也好好看一看，这灰就像刨松树皮一样一块一块地脱下来呢，真是乌鸦来了也会自愧不如。怎么灰这么多啊？”

    至少洗澡的时候，mama绝对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不知道她是不是认为飞快地搓澡是天生的一种素质，反正总是速战速决。每当要换姿势的时候，mama就不停地向我下命令：

    “起来好好站着”“把胳膊抬高点”“脖子弯一点”“哎哟，瞧瞧那水，多脏啊”“把一条腿抬起来”“把脚放到这上面…”“这膝盖是什么？真是天天出去弄伤疤回来啊…”“少说废话啊，还得做晚饭，忙着呢…”“看看这个，是不是白白的水变得像碳水一样黑黑的？真是像调了黑色颜料似的…”

    可是，在那样不停地唠叨之中，mama话音中的喘息声，也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急促。由于从水面升起的水蒸气和给我搓澡的吃力动作，mama的脸重新憋得像在灶孔前面一样通红。

    为了不让傍晚冷飕飕的凉风进来，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白蒙蒙的水蒸气从灶台的铁锅里升起。从熏得黑黑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电线，挂着30瓦的白炽灯泡。木柴在灶孔里被火烧得噼啪作响，mama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和鼻梁上结满汗珠，在温度有所下降的我的身体上，断断续续地倒下热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如果在四周都被夜色笼罩的时候洗澡，厨房外的世界就好像消失了，感觉只有厨房里面充满着水光闪烁的rou色和水发出来的声音。每次都是那样，分明是白天就开始准备了，但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通常都已到了晚上。

    连我的脚掌也用搓澡巾“咔咔”地搓完以后，mama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往我的头发上倒热水。接下来，打完肥皂后，把耙子一样的双手放进去，揉捏似的给我洗头。给我洗头的时候，mama一定会用“马牌”洗衣皂。砖头大的、yingying的洗衣皂无情地搓在我头上的时候，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如果人的头被洗衣皂重重地砸那么一下，可能会死也不一定吧？

    用热水把头冲得干干净净以后，mama才开始用洗脸用的香皂往我身上涂。冲完头之后，我就从已经脏掉的浴缸里出来，踩着木搓衣板站着。打了香皂的毛巾和mama的手，同时沿着我的脸滑到脚掌，那动作又熟练又滑溜。我重新站进浴缸里面，mama从我脖子后面开始“哗啦啦啦”地倒几次水，完全去除我身上的香皂水。至此，我那长征似的洗澡就算圆满结束了。而那个时候，mama的上衣早已被我“扑通扑通”溅出来的水花和她自己流出来的汗液浸透了。

    mama把赤身裸体的我抱起来放到灶台上的时候，她的身上总是散发出nongnong的汗味。直到mama用事先放在灶台一边烤得暖烘烘的毛巾，从我的头开始到小腿擦干湿漉漉的水时，长时间喘着粗气的mama那急促的喘息声才渐渐地平复下来。好像给一个孩子洗澡，比起在同样的时间内踩着铡刀切牛草料更累，比起用锄头锄畦长的垄沟还累，直让mama的脸上大汗淋漓。

    “我把你的内裤、背心和内衣都放到房间被褥下面啦，懂得自己过去穿好吧？”

    “嗯。”“穿好了就盖好被子好好待着，要不然就感冒啦。”

    mama通过由厨房往里屋送饭桌的门把我送进去，然后就关上了门。当我找到干净的内裤和内衣穿好，钻到被子里的时候，肯定会从厨房传来mama往自己身上倒水的“哗啦啦啦”的声音。

    从卫生的角度来说，本应该是先把让我从乌鸦变成白鹭或者白兔的脏水全部倒掉，冲洗干净，重新倒进热水后，mama才应该开始洗澡的，但是，mama一般都是只把我使用过的洗澡水中的一部分用洗脸盆盛出来倒到厨房外面，然后再倒进去一点热水，就直接坐进那个容器里了。如果换作我，是绝对不会进去的。而mama却总是那样，直接坐进去，里面还飘着从我身上脱下来的泥垢。

    水扑通着的声音，开铁锅盖儿的“轰隆隆”的声音，把冷水和热水混在白铁皮罐里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在磨刀石上磨刀一样的搓澡的声音，瓢里的水重新沿着mama的身体流下，落到水面上像雨滴一样的声音…

    洗完澡钻到被子里去的我，每次都是听着mama在厨房发出的声音，静静地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过去，就算再怎么吵我也不会醒的。洗完澡后的觉总是睡得特别香甜。

    直到上了年纪，mama一直不去澡堂，都在家里洗澡。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一生都认为到澡堂洗澡不属于必需的衣食住项目，所以应该节约那些钱。但是在孩子的立场看来，那样的老人家是多么固执而又抠门儿啊。

    是因为一生都被钱困厄着，所以那样吗，还是因为痛彻地体会到了赚钱是多么辛苦？反正mama是觉得花钱比死更难更讨厌。我也时不时地哄mama花钱，也说三道四过，但是mama那样的性格直到去世都没有改变过。

    那时候我明白了，即使钱像山一样堆在面前，我们的上一辈，也就是父母那一代的许多人，都把花钱本身看成是罪恶的、可怕的，甚至都变得不知道怎么花钱了…

    忘了是多少年前了，有一次，我用搓澡巾帮在家洗澡的mama搓了背。记得搓着到处长满老年斑的那瘦小的后背时，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混杂着愤怒和伤心，连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职业上自由的缘故，我经常去晚年的mama那边过上一阵子。到那时候，我提出一起去澡堂，mama这才没有二话地答应了。有一天，我在澡堂入口处预先支付了mama搓澡的费用。mama一个劲儿地摇手，但还是因我的执意迫不得已进到女汤里。

    如果我是女儿，那就一定会跟mama一起进澡堂，给mama搓背的。生个儿子，对mama来说真是没有任何用处——在后面看着mama微微哈着腰走进女汤里，我每次都会有那样的想法。

    那天从澡堂出来时，mama满足地说：“哎哟，钱真是好东西呀，舒舒服服地脱掉一层皮，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在那之后，我也跟mama一起坐车去过几次水质比较好的澡堂，但是，mama再也没有花钱搓过澡。她坚持说儿子出的钱也是她的钱，所以觉得太舍不得，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对于mama的固执，你可以感到着急，但是绝对不可以刁难她。这是直到mama去世了以后我才明白的道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mama对于钱的态度和人生观。用自己的血和汗花了一辈子积攒起来的钱，无论如何都没法花出去，只是拥有着而已。直到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