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行_第九章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第九章 (第4/4页)

眼,那只脚盆早已消失了踪影。燠热的水腥气令他窒息,他转身朝上游走。这时林呈祥发现了他,叫他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听见。他走到离爹妈五丈远的地方才停下,他一点不晓得,他就要进入一个诡异而险恶的境地了。

    离岸不远的洪水中,一截粗黑的木头顺流而下。他的目光像一根缆绳系紧在那木头上了。木头上伏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双手抱着木头,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狼头一波一波地漫过她蓬乱的头发。木头漂到距他丈余远的地方,那女人忽然朝他仰起湿漉漉的脸,露出一个熟悉的微笑。他心中的一根筋倏地扯动了,尖锐的疼感闪电一样射向全身。她是他认识的,是他梦里经常出现的,是他七岁时见过的那个女叫化。她张开了嘴,她扬起了手,她在向你打招呼,她在求你救救她呢。她喘着气,吐着白沫,她越过了他,她在往下游漂了。他一激愣,身子一纵,跳进了洪水里。他挥动双臂,劈波斩狼向她划去。岸上的人们立即sao动起来,纷纷向他下水的地方奔跑。林呈祥沙哑着嗓门大喊:“玉成快回头,那不是人,是一条白江猪,它会害你的!”他听到了喊声,他扬起手,将一个涌来的狼头连同那喊声劈了个粉碎。满河的洪水托举着他,他强劲有力地向那截木头和木头上的人冲过去。波狼一次次盖过他的头,透过水花,他清晰地看见,她的笑容平和而美丽。她伸出了她的手,他也把手伸向她,他就要抓住她了。但是突然间,一支鹰嘴篙伸了过来,弯弯的鹰嘴勾住了他的腰带。他回头去摘铁鹰嘴,但爹牢牢地勾着他不松,洪力的拉力很大,爹的力气也很大,他没法挣脱。那个美丽的笑容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愤怒了,反手抓住篙子往河里拖,他的眼泪迸溅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朝漂走的木头大叫了一声:“娘啊——!”声音惨烈吓人,爹惊得一颤,满面皱纹扭结在了一起。爹朝他看了一眼,将鹰嘴篙交给林呈祥,扑通跳下了水。

    几个后生抓住那支篙子一齐发力,将覃玉成拉上了岸。水中的覃有道则奋力向那截木头游去。木头距岸边愈来愈远,再长的篙子也够不着它了。众人施不了援手,只有干着急。覃玉成沿着河岸往下游追赶。这时,覃有道抱住那根木头了,但覃玉成发现,伏在木头上的女人不但拒绝爹的救援,还与爹厮打成一团。噢,她还记着当年的事,不肯原谅爹呢,她是想要儿子去救她呢。覃玉成猛跑了几步,正想再往水中跳,却见一个巨大的狼头卷了过来,眨眼之间,爹和木头都不见了。娘的惊叫刀锋一般划破了他的后背,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覃玉成清醒过来时,哭晕的娘已被邻居架回去了。镇里的十几条划子纷纷赶了过来。他跳下水,爬上了其中一条。划子们在回水湾里打着转转,人们使用了鹰嘴篙、竹捞子、鱼勾、鱼罾等工具,企图打捞到覃有道。覃玉成木偶般cao着篙子,徒劳地在水中划着、探着。人们的议论水一般从他的发梢滴落,渗进他的耳朵。人卷进洄水里,还捞得到的么?水又这么大,只怕已经漂过莲城去了呢。唉,没想到覃老板一辈子做伞卖伞,跟水作对,临了还是败给了水。这都是命,是命就躲不脱。你不晓得么,从满清时候起,那白江猪每七年出来一次,变成个漂亮女人勾引男人,就是要索一条命走。它索一条命,自己就要多活七年。白江猪滑溜溜的身子,背灰肚白,丑得古怪,可是听说在被它看中的人眼里,它是一个漂亮的乖堂客呢。她一笑你全身就酥了。今朝玉成伢子就是被它迷倒了,明明是一条丑江猪嘛,他还要叫它娘,这下可好,爹老子替他见龙王去了。

    人们一直打捞到天黑了,还一无所获,便都泄气地收了工。覃玉成站在岸边,望着那一个套着一个的漩涡发呆。洪水已经开始退了,只是,过去的时光退不回来了,被洪水卷走的人也退不回来了。夜色与暑气罩住了河面,也罩住了他。他慢慢吞吞地走回镇里,走回一方晴门前。一群女邻居坐在阶基上陪着娘低声抽泣,昏黄的灯光映着她们头发零乱的脸。他刚把一只脚迈进门里,掩面而泣的覃陈氏突然跳起,抓起一把柴刀直奔他而来:“你还有脸回来!你不是说不回来了的么?你回来害人,回来送你老子的终是么?你给我滚!这里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的娘,我不要你这养不家的野种!你再不走我劈死你!”覃陈氏冲到了他面前,挥舞柴刀上下乱劈。他没有躲避,右臂上中了一刀,但他没感觉疼。刀光又一闪,往他脑门砍来,他还愣怔着,一只手及时将他拉到了门外。他听到林呈祥在耳边说:“你快走吧,这个时候你娘饶不了你!”接着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他抚着右臂在黑暗中站了很久。湿热的血从指缝里渗出,疼痛撕扯着伤口。他转过身慢慢地离去。天空被乌云堆了大半边,几颗星星在云缝里若有所思地眨着眼。道路依稀可见,他跟着几只萤火虫走出镇口时,两颗泪珠像两只虫子顺着鼻梁爬了下来。

    又到了那段被水淹没的道路上,他趟着水笔直向前走。路面斜斜地往水里沉,水慢慢地淹齐了膝盖,淹到了腰部,接着又淹到了胸部,浸得右臂上的伤口阵阵刺痛。水到了锁骨下了,他还是没有凫起身子,他就想这么走进水的深处,把自己淹死算了。但是那条道路往上走了,水慢慢地从胸部往下退,一直退到了他的脚下。水淋淋的身子被夜风一吹,他打起了寒颤。他的脑子有些模糊,看不清道路,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摸索着,摇摇晃晃的走了一气,忽然发起烧来。脸烫得像灶口挡火的铁板,嘴里吐出的气息如同热锅里冒出的蒸汽。浑身酸疼,脑袋昏昏欲坠。倦眼迷蒙之中,他发现路边有个空牛栏,赶紧钻了进去,往一堆稻草上一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