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_焕乎先生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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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焕乎先生 (第4/7页)

晒台时还见到这房里一个椅子上有一份依稀象《现代文学》杂志,若果这杂志是近几期,则女人当不会不见到了。

    …是呵,一个女人看杂志,决不会放过了小说来注意前面的政局评论!

    …那么,知不知道这作小说《押寨夫人》的便是站在晒台上发痴望着的尖脸汉子?

    …若是知道又怎么办?

    知道不知道,与看小说不看,总之他很难过。在文章上他以为或不致使一个女人感到他的寒伧处,但他在他自己的脸貌上的自信,等于零。他又从一些过去经验上找那因相貌不扬为人瞧不上眼的证据,这恋爱,他就似乎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是在女人第一面的印象上破坏了。

    悲哀着,如同为这还未曾恋的失恋预兆悲哀着。这样也是在另一时有过的事,不是第一次!

    若不知道住在对窗隔一丈远近的房子里是一个年青女人,则他坐在桌边的意义当另是一种意义。那时纵有一些恋爱的情绪,燃烧着心子,当是那离得很远很远的渺茫的薄薄无望的悲哀情绪。在自己幻想的恋爱上来失恋,还可用目下工作来抵抗这不落实的遐想。如今则明明在一个女人身旁,而又似乎明明遭女人拒绝,他把这失败原由全放在自己不大方的相貌上,一个样子不敢自信的人,在未经女人选中以前,就先馁了这希望,无法啊!

    他愿意在假设中把自己的长处补足了不标致的短处,这长处总以为并不缺少。且将另外一个生得极丑的麻脸男子得好女子垂青的榜样保留,以为自己假使办得到,则自然是可以照例成功的事。然而那朋友,所补救的是一个剑桥的硕士头衔,与将近二十万元的遗产。

    他有什么呢?这时代,已进化到了新的时代,所有旧时代的千金小姐怜才慕色私奔的事已不合于新女子型,若自认为在标致上已失败落伍,还不死要爱新时代女子的心,则除了金钱就要名誉。他的名誉是什么?一个书铺可以利用他赚钱,一个女子则未见得有这样一个情人引为是幸福。一个杂志编辑者,在同他要稿子的信上,可以客气地称他为先生,朋友,一个书铺在他卖书广告上,可以称他为天才,名家,——然而这不能算做抵得过一个情人或一个丈夫的资格。反之凡是作这一门事业的年青人,在实际上许多人可以享受的实惠,这类人却因了工作上把性格变成孤僻无用,应付思想中的问题俨若有余,应付眼前一件小事却彷徨无措,恋爱则更容易居于失败地位了。并且除了那少数中少数的女子,真需要爱情,其余多数的女人,她们就都如何聪明,懂得到用各样方法去侦察向她要好的男子的门户与事业。还有另外一种女人,就都如何蠢笨,只晓得让一个机会内的男子随意用热情攻袭;结果则在征服下归了那她怕他还比爱他成分还多的男子。他,让人挑选既已决不会及格,征服人又缺那无耻无畏的勇气,凭什么敢在对女人事上乐观?

    “然而我有长处,这长处也将有女人需要这个,”他想着,又稍稍自慰了“女人不是一个样,也象鸭子不是一个样那样:不住溪不见过水的鸭子,也许不欢喜泅水,倒欢喜上树。这哪里能断定这个女人不是一个特别性格的女人?”

    他唯一的又很可怜的,是希望女人中也有特别的,而这特别的意义,又似乎是不要他去爱,她也将来纠他缠他,撒赖定要同他要好。也许是有!也许他这时所遇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命运安排中使这个无聊汉子要更多一点苦,这女人恰恰从后门夹了书去上学。听到门开时,他把脸贴到窗上去,就见到这女人打下面弄堂过身。从窗中所见的女人,却不是全体。

    一

    件青色毛呢旗袍把身子裹得很紧,是一个圆圆的肩膀,一个蓬蓬松松的头,一张白脸,一对小小的瘦长的脚干,两只黑色空花皮鞋。是一种具有羚羊的气质,胆小驯善快乐的女人。是一个够得上给一个诗人做一些好诗来赞颂的女人。是一个能给他在另一时生许多烦恼的那种女人。

    他想在这个印象上找一点毛病出来,譬如说,年纪大,脸上有雀斑,或者胸部不成形,或者臀部发育过火…想在这毛病上提出一点自尊心,却不能找出。从走路上,他想看出这女人是个阿姨之类的女人来,好莫在心中太难过。可是这女人的俏处美处,却有一半是在走路的脚步上。那么轻盈与活泼,那么匀称,都只给他更相反的一些希望。

    这样一个好女人,住的地方去自己住处又只是那么一丈二尺远近,真是一具使灵魂也不忒安宁的闹钟啊!

    先是自伤着,这时却又睁大了眼睛,作起许多荒唐的梦来了。

    他想到同这女人认识以后的一类事:他想到他将使这个女人如何搬家搬到一个好一点

    的房子里去。他想到帮助这个女人,使她在念书中不受生活上压迫。他想到这个女人将来可以同他在一起过生活,而这生活又是很充裕,一切满足的。

    他又想到他将来会为这女人——那当然算是他的妻——写一本长长的小说,大致超过一切目下的长篇小说,从这小说上她成了一个不能老去的美丽漂亮人物,以后社会上许多人都把他们生活拿来作谈话资料,他却便把这小说得来的一千块钱稿费为女人买顶精致的画具,以及一个值四百块钱的提琴,女人自然就常常用这个提琴为他拉有名的外国曲子,让他坐在大写字台边一旁写小说一旁听。…他且想到他那个时节两人来说当初相识的事。

    “是的,我要问她第一次见我是怎样一种心情!要她说她怎么就爱上了我!那自然只抿了口笑。然而一定要说。然而一定不说,只是笑。那笑的神气,就值得在颊的左边右边亲一百次!”

    他想到妻的笑着的神气,却在瘦瘦的颊上漾着枯涩的笑容。可怜的样子,在他心中不但爱情温暖着的家庭已完成,他把小孩子也在最短一瞥中培养到五岁了。

    …新学得吸烟,就把一支大炮台用小牙烟嘴吸着,小东西来了。去,爸爸要做事,为去学阿丽丝游我们苗乡里时的故事啊!不肯去,则罚坐在桌边,为爸爸数稿子页数。…

    还应当有一个女儿,小洋囝囝那么爱娇,为小东西找一个meimei!是的,哥哥五岁则meimei三岁,是这么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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