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_第07章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第07章 (第5/5页)

!中年人狞笑着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岗哨绝对听不到。

    高羊愤怒地盯着这个杀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杀人犯!你,小偷!你,偷儿媳妇的老畜生!贫下中农子弟让我喝尿,我喝;红卫兵让我喝尿,我喝;你们这些罪犯让我喝尿?他愤怒地说: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着问。

    我不喝!高羊说,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着尿浸过的馒头,一阵恶心又在咽喉里翻滚。

    喝了吧,伙计,他的话不敢不听。年轻犯人说。

    政府让我喝,我没有法子,高羊说,可你们,我也没得罪你们哇。

    你是没得罪我们,年轻犯人劝高羊,可这是规矩啊!

    喝吧,老年犯人也劝他,人嘛,就得学会受委屈,你看,我不是连你的尿都吃了吗?

    中年犯人诚恳地说:

    伙计,俺也不是那号霸道人,俺这也是为你好。

    高羊犹豫起来,中年人的诚恳使他深受感动。

    喝了吧,好兄弟!老犯人喉咙里塞着馒头,呜噜呜噜地说。

    喝了吧,好大哥!年轻犯人眼泪汪汪地劝他。

    高羊鼻子发酸,直想哭,他看着三个犯人,好像看着三个劝自已吞咽苦口良药的亲人。

    我喝…我喝…高羊嗓子发紧,话都不成句啦。

    这就好了,真听话。中年犯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

    高羊慢慢地跪在水泥地板上,跪在自己刚才漏出来的那摊尿里。尿里有一股难闻的蒜薹味。他闭上眼,脑子里出现了爹和娘的形象,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娘歪扭着尖尖的小脚,在雪地里拉车上坡。他把脸一下了贴在地板上,焦灼的嘴唇触到了凉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

    中年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说:

    兄弟,兄弟,不用喝了…

    高羊被中年人扶到床上坐着,半袋烟工夫不言不语,嗓子眼里咯噜咯噜响着,响一阵就不响了。静了又有半袋烟工夫,他嘴一咧,哭着说:

    爹…娘…儿今日…又喝了自己的尿啦…

    …爹头戴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斗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持着一根木棍,站在小学校办公室里,可怜巴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校长:

    校长,校长,孩子不懂事…

    什么不懂事?校长用力一拍桌子,说,简直是个流氓!

    流…氓?

    他把尿滋到女同学头上啦!校长说,是你要他这样干的吗?

    校长…校长…我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男女授受不亲…爹哀叫着。

    收起你这套封建主义的古董吧!校长说。

    我不知道他干这种丢人的事啊…爹浑身颤抖着,举着那根大棍,那根剥了皮的白色柳木大棍,说,我…我打死他…我打死你啊…不争气的东西…没出息的杂种…你爹的事就够啦…你还来闹乱子…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杂毛从笠顶上钻出来…爹佝偻着…咻咻地哮喘着…双手举起那根…剥皮的…白色柳木大棍,对准我的头砸下来…我歪了一下脑袋…大棍砸在我的肩膀上…

    你干什么?校长严厉地说,你来玩这一套?

    校长把爹手里的大棍拨拉到一边去,说:

    我们决定,开除高羊的学籍。你把他领回家去吧,领回家去打死我们也不管。

    校长,别开除我,别开除我…我心里很难过。

    留下你耍流氓?校长白了我一眼,说,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长…爹弯着腰,双手拄着柳木大棍,哆嗦得相当厉害,爹哆嗦着,眼里流着泪,说,校长…求求您啦…让他毕了业吧…

    别啰嗦啦!校长说,王队长来啰?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轮子来了。六轮子队长领导了我二十年,我给他当了二十年社员。他身体高大,赤着背,赤着脚,一身红rou,他从不扎腰带,一条白布肥裆大裤衩子,裤腰上结了一个结,腰里插一把镰刀。我叫他六爷,他不用腰带的技术我们都学不会。六爷的腿上、背上都生过很多毒疮,结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爷粗嗓门里有铜音:校长,叫俺来干什么?

    校长说:王队长,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家王泰把尿滋到女生头上啦…这事吗,不好,教育孩子,家长要和学校配合。

    王六轮子说:这鳖蛋,他在哪里?

    校长对一个教师努嘴示意。

    教师把王泰推到办公室里来。

    六轮子问:鳖蛋,你往女生头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着头,剥着手指甲,不说话。

    六轮子说:谁教你干这事?

    王泰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

    是他!

    我吃惊地看着王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干坏事,还教唆贫下中农子弟干坏事!校长对我爹说,事情决不是偶然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出此败类…败类…爹原地踏步走。

    你从小就这么坏,什么时候能坏到死?王六轮子质问我,又责问爹,你怎养出这种可恶的东西来?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号叫了两声…举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脑袋上了…我喊出了声?二十年过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没喊出声,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只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别难受啦。中年犯人开导着高羊,过了这一关,什么就都好了!你是个能忍的好汉子,忍着,熬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你从这儿出去,就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馒头,又喝光了汤盆里的汤,一节黄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抠起来,塞到嘴里去。汤盆边沿上沾着一层泡沫和油,他伸出长舌头添着,呱唧呱唧添着,像一条老狗。

    一串长长的哨音吹过,一个细细的的嗓门在走廊里响起:

    各监室注意啦!马上熄灯睡觉啦!夜间纪律是: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不准调换床位;三、不准裸体睡觉。

    黄黄的灯光突然消失,监室里一团漆黑,一片寂静,高羊听到三个犯人咻咻的喘息声,高羊看到六只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声下哔哔地闪着磷光,他疲乏无力地坐在床上,闻到那条灰被子发出一股蒜薹气味。成群结队的蚊虫飞出去,在黑暗中鸣叫。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达了黑暗的终点,他把头仰到被子上,闭了一下眼,两滴泪水毫无意义地流下来。他轻轻地、不被任何人听到。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