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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堂兄 (第1/21页)

    我的堂兄

    一

    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欢把绿军帽做成工帽的样子,低低地往前压着,快盖住鼻子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后来才晓得的叫法,当时我们都叫它鸭舌帽。我平常只在电影里见特务和上海滩的阿飞戴这种鸭舌帽。通哥戴着这种军帽做成的鸭舌帽,在村子里走过,小伢儿们都很羡慕。

    通哥的帽檐压得太低,走路时自然得使劲儿昂着头,看不清脚下的路,腿就抬得高高的。当时我才八九岁,并不晓得这个样子就是趾高气扬。村里女儿家背地里说通哥很朽,极看不起的样子。“朽”是我的家乡方言,不晓得怎么翻译成普通话,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儿家纳着鞋垫,嘴里总得说些事的。她们最喜欢说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气。她们说通哥的近视,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样的。成天拿帽子盖着眼睛,哪有不近视的?近视就是书读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个活宝!

    舒家祠堂是大队部。有个春天的晴日,舒家祠堂前围满了许多人。我钻进人墙去,见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写毛笔字。这张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刚廷家的,四周都有抽屉,据说是打麻将用来装钱的。现在抽屉斗早不见了,只有四个空空的洞。记得每回斗争舒刚廷,大队干部就会说到这张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证。万恶的旧社会!

    我头回看见通哥的帽檐没有压着鼻子,而是翻转过去,翘在后脑勺上。通哥歪着头,舌头伸出来,左右来回滚动,似乎他不是用毛笔写字,而是用舌头。我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了,晓得通哥是给大队出墙报。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对面站着阳秋萍。阳秋萍双手扯着纸角,望着通哥写字。通哥写完一行,就直起腰来,眯着眼睛打量刚写好的字,脑壳往左边歪一下,又往右边歪一下,就像栽禾时生产队长检查合理密植。阳秋萍看看通哥的眼色,再小心地把纸往下拉拉。

    “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吃力地念着通哥写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级哩,抄字都认得!”马上就有大人夸我。村里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类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着我笑笑,说:“六…六…六坨是块读…书读书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说话结巴得嘴角鼓白泡,读课文却很流利。我受了夸奖,就有些忘乎所以,钻到阳秋萍前面,想帮通哥扯纸。阳秋萍啪地拍了我脑壳:“六坨,快过去,别把纸扯坏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不晓得刚才是哪个说了这话,只听见是个女儿家说的;也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大笑。

    通哥抬起头来,样子很生气:“我和…和阳秋萍出墙报,是…是…大队支书安…安排的,哪个有意见…就就去找…支书…”

    “哪个有意见?扯纸只有阳秋萍会,我们又不会!”

    这回我看见了,说话的是腊梅。大人们都说腊梅长得像李铁梅,眼睛大,辫子长,偏又嗓子好,最喜欢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阳秋萍听着脸一红,说:“腊梅你莫这么讲,我是服从组织安排。”

    通哥说:“是是…是嘛,我们都是服从…从…安排…”

    腊梅笑笑,说:“是啊,你是革命的螺丝钉,组织上要你在哪里钻,你就在哪里钻!”

    通哥听出弦外之音,沉了脸:“腊梅,你…你…这是什么意…意思!”

    有人故意想把话儿挑明白,便说:“腊梅,你一个黄花闺女,怎么说得出口!”

    腊梅说:“我说什么了?我又没有说哪个是螺丝帽!”

    阳秋萍低了头,钻出人群,飞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腊梅,你…真…真过分!阳秋萍…父母有…问…问题,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总理讲…的,有成份…论,不唯成成…份论!”

    腊梅不等通哥说完,哼了声鼻子,也走了。通哥说到后面两句,只能望着她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李铁梅式的。

    通哥继续写字,围观的人仍看着热闹。我趁机捡了阳秋萍的差事,给通哥扯纸。通哥没有骂我,准许我替他扯纸。我像受了奖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着看,念得结结巴巴。

    通哥却以为我在学他结巴,突然抬头望着我:“六…六坨!你顽…顽…皮罗!”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通哥气恼,发起无名火:“有有什么好…好看的,又不是杀…杀…年猪!”乡下没什么好看的,过年杀年猪,补锅匠补锅,剃头匠剃头,都会围着许多人看。

    快黄昏了,通哥才写好那些字,一张张贴到墙上去。墙报贴好了,大家围着看了会儿,都说字好,字好,渐渐散去。似乎没人在意上面写了些什么,更在乎的是通哥写的字。能把这么多字用毛笔写好,贴到墙上去,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村里人嘴上不怎么说,心里还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号王连举。等到通哥开始往墙上贴纸了,福哥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吹着口哨走开了。我听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就晓得是福哥。我抬头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

    福哥是大队支书俊叔的儿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把自家摸得像个王连举。叫他王连举,算是我的发明。有回放学的路上,我和同学们没有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晒太阳。那是个初冬的星期六,学堂只有半日课。还有半日,我们在外面疯。稻草被晒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阳方向,眼前血样的红,然后变黑、变绿、变灰、又变黑。脑壳开始嗡嗡作响,仿佛是太阳的声音。这时,听得有人吹着口哨,调子是“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仍闭着眼睛,说:“肯定是福哥,他那样子就像叛徒王连举,还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连举!王连举!”同学们高声喊了起来。

    我忙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胧看见福哥的影子,他正摸着自家的西式头。福哥起先并不在意,仍只顾吹着郭建光调子。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同学们正朝他喊得起劲。福哥瞪了眼,骂了句娘,朝我们猛跑过来。同学们哄地作鸟兽散,边跑边喊“王连举”福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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