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_第六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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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第6/12页)

。他们坐在角落里低声谈话。他们是新闻界人物,访问团底中坚分子。蒋少祖和咬着雪茄的蒂克走向他们。

    “哈罗,你们迟到呀!”蒋少祖诙谐地、愉快地说,坐下来。“我耽忧的是我们会蒙在鼓里。”他皱眉,说。“管他娘!”他们中间的一个回答。

    “喂,蒋少祖蒋少祖!”高杰喊,胖大的身体挤过密集的桌椅;“听说你底太太要生产了,对吗?不然为什么不来?”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未回答,但做手势使他坐下。

    这时一位擦得通红的太太把椅子拖向这个团体,羞怯地笑着。她底头发,据她自己说,是梳成嘉宝底样式的。“我听说,希特勒要重申领土要求,你们怎样看?”她嘹亮地说,希望全厅都听见。没有要求回答,她笑着站起来,让大家看见她,并且喊:“密斯杨,这里来呀!啊,全世界都要黑暗了!”她坐下来,忧愁地看着蒋少祖。

    “王子,你回答她。”方德昌嘲弄地说。

    蒋少祖几乎是严厉地,用搜索的目光看了这位太太一眼,然后嘲讽地、忧愁地笑了。

    客厅里更热闹。市政府代表来临,大家鼓掌。随后,在极大的嚣闹里,蒋少祖无意中看门,看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艳丽的,态度活泼的王桂英。在她之前走着另一位女子;她后面是两位穿皮大衣的、态度悠闲的男人。侍役迎上前去,王桂英活泼地脱下大衣来交给他,笑着盼顾,看见了蒋少祖(显然她知道他在这里)。然后向一位跑近来的女子嘹亮地说话,向最近的桌子走去。

    穿皮大衣的、戴眼镜的俊瘦的青年替她拉开了椅子。“谢谢您。”她笑着说。“啊,已经来了这么多人!”她说,托着腮,笑着凝视空中。

    蒋少祖露出了严冷表情。

    “她已经看见!是的,她假装!夏陆离开上海了没有?”他想;“很容易地,她变成了这样!啊,怎样是好,我有极大的悲哀,极大的感伤!”他向自己说,看着地面。“停会你们讲话吧——我,什么也不想讲!我讲不出!”他愁闷地向大家说。

    “当然你要讲。我们根本不会说话!”

    “啊,好吧,再说,让我想想…”觉得王桂英在看他,他沉默了。

    于是他露出特别愁苦的,柔弱的表情。

    来客五彩缤纷,有长袍马褂的大商人,有名贵的仕女,最多的是忧郁的新闻界人物和活泼的明星和名流,因此客厅里虽然异常热闹,空气却并不统一。那些大商人围住胖高杰谈行情,并且迟钝地看女人;那些女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哗笑——这些人,她们并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而在这个五彩缤纷的场面后面,现实世界在继续地展开。…大家走入大厅,坐进筵席,宴会开始的时候,夏陆带着涣散的神情走进来,悄悄地坐到记者们一起去,在市政府代表致词的全部时间里,他凝视着坐在首席上的蒋少祖,因看不清楚他底脸而苦恼。而在蒋少祖站起来演说时,他看着左边沉思——发现了王桂英。

    他底脸变白,但凛肃而坚决。

    王桂英始终没有发现他。他所看到的王桂英不是蒋少祖所看到的艳丽的、活泼的、卖弄风情的王桂英;他所看到的是带着强烈的悲哀和惊悸出神地聆听着蒋少祖底演说的王桂英。王桂英底这种神情使夏陆顿然地明白了过去错误底所在,他们底结合底荒谬(在王桂英底活泼和对快乐的贪求里,他不能明白这个),以及王桂英底严重的不幸。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忧愁的表情站起来,用低的、打颤的声音开始说话,然后声音提高——尖锐、愤怒、富有魅力。他说到中国底情况;说到国际底形势和各大帝国底错误的、反民主的、违背了光荣的传统的政策。但最使夏陆记得的几句话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长江、黄河,无论尼罗河、密细西比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大家难道还想停在原来的地方?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何处都死去了无数的人民,又诞生了无数的人民,死的不能复活,错误不能挽回,但生的却要活下去!”接着蒋少祖在全场底肃静里以打颤的声音说:“难道中国人底求生的意志是错误的么?”他停住,注视着场内。

    而同时夏陆看到王桂英眼里的泪水,并且嘴部有酷烈的笑纹。

    “他是虚伪的!在他心里有些什么?我们两人谁对?但一定是这样:她永远记着他,我不存在;我没有给她不幸,也没有给她幸福!我演了丑角,多么可怕!”夏陆想,嘴唇打抖;“但对于我自己,我…是的,我爱她!是的,她还爱他,而我爱她!这就是丑角,这就是不幸,不过,看着吧。”他想。但这些思想只是他底痛苦的、妒嫉的心灵对外来的打击机械的反应;他不明白他所想的。然而感到一切无疑是这样。他再注意蒋少祖底声音,感到了什么,又看着王桂英底强烈的脸。王桂英被她身边一位女子遮住了,夏陆低下头,慌乱地碰倒了酒杯。

    身边的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一位朋友替他扶起酒杯,谨慎地,向他笑着。

    “你底辞呈已经批准了?我们明天欢送你。”这位朋友说。“我明天就走。”夏陆回答,愤怒地盼顾。

    “她看见我没有?她看见没有?她能否知道?能否有这颗心?永远永远!”夏陆想:“假如是我在演说,她怎样想?假若我有这样的能力,这样,…是的,机会主义底能力,是的,她怎样看我?难道蒋少祖真的成功了?是的,错误不会成功,不理解人生底真实的人也不会成功,所以我是错的,下贱的,不理解,灵魂狭小,啊,这些想头多么可怕!但是我要赞美蒋少祖,我不应该妒嫉——他是对的!我要和他和好,唤起他底感激,我要在这个感激里面生活!”

    遭到可怕的打击的夏陆这样想着,燃起了狂乱的情感,要见蒋少祖,要向他说一切。他挺直地坐着不动,面色死白。鼓掌声没有惊动他,宴会底喧笑没有惊动他——这一切与他无关。但正是这一切使他燃起了这个狂乱的热望。在王桂英向旁边的女子带着惊动的,疲乏的神情说笑的时候,他突然以燃烧的眼睛凝视着她,希望被她发见。

    王桂英说笑了什么,又看蒋少祖底方向,沉思着,眼睛半闭。

    “我要向他说一切,我要她看见我,我要她向我哭!”夏陆疯狂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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