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_第七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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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第8/10页)

么。他走进门,看见了他底被仆人领着的、抱着一个精致的玩具的坦克车的小孩。小孩叫喊着要爸爸,但被这个爸爸严厉的面孔怔住了。

    “为什么让他玩坦克车?这样的女人!”蒋少祖想,向小孩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他是住着舒适的,上等的楼房。已经是黄昏,楼道底电灯未亮。从楼梯左边的客室里,传出了妇女们底热闹的,生动的声音,显然她们在赌博:玩扑克牌——从门缝里射出兴奋的灯光来,烟雾在寂寞地浮动。蒋少祖觉得有一种痛苦,好像是楼梯上的灰暗的光线使他痛苦;他异常迅速地奔上楼,愤怒地推开书房底门。他觉得非常吃力;他脱下了上衣,抛在椅子里。他想他应该吃过饭再做事。他犹豫地站在昏黯中。窗上有黄昏底温柔的,沉静的光明。他想他无需等吃饭;他应该即刻做什么。他觉得痛苦,非常痛苦;他忘记了痛苦直接的原因,他觉得是他底生活使他痛苦,是陈景惠使他痛苦。他走出书房,轻轻底推开通平台的玻璃门,走上平台。

    平台打扫得很洁净,浴在夕阳底静穆的光辉中;晚风凉爽而轻柔。平台向着布满绿草和野花的山坡;左边远处有池塘,在夕阳中闪着光辉。更远处是蛇山底荒凉的山麓,一个细小的,黑色的人影停留在山脊上,在落日底光照中,显出了和平的庄严。天边有层叠的,放着透明的光采云群。云群在缓慢地,沉默地舒卷,逐渐黯淡,透出紫红色的微光来。

    蒋少祖站在栏杆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凝视着云群。“我为何如此匆忙?人世底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蒋少祖想。

    他底心震动了一下;他觉得有深沉的力量向内心凝聚:这个思想带来了严重的,紧张的感情。他扶住栏杆,疑问地凝望天边。隔壁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时装的,瘦长的女人,站在晾着的衣裳中间眺望落日,即刻就进去了。在她进去以后,蒋少祖才向她底平台机械地望了一眼。楼下传来了妇女们底兴奋的哄笑声。远处传来青年男女们底嘹亮的歌声;蒋少祖机械底听出来歌词是:“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快乐的人们神采飞扬!”蒋少祖底唇边露出了忧愁的,柔弱的微笑。“这就是我们时代,我们中国底生活?我见到一切,知道一切;没有人底心经历得像我这样多,我底过程是独特的,那一切我觉得是不平凡的;我有过快乐,我很有理由想,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够举起地球来——我曾经这样相信,现在也如此;谁都不能否认我在现代中国底地位,谁都不能否认我底奋斗,我底光辉的历史,但归根结底是,二十年来,我为了什么这样的匆忙?难道就为了这个么?我为什么不满足?为何如此匆忙?每天有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宁静而深远,那棵树永远那样站立着,直到它底死——我们底祖先是这样地生活了过来,我却为何这样无知,这样匆忙?为什么,我,这样急急地向——向我底坟墓奔去?”蒋少祖想。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这样地激赏自己,都这样地——有些狂妄:觉得自己是光辉而独特;所以,在这里,蒋少祖激动地把自己提到那个向静穆的境界的追求上去了,这种向静穆的追求,就成了中国这个时代底这种特别自私,特别自爱的心灵底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工作了。

    蒋少祖的确是异常匆忙地——从他离开苏州开始,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他追求着,有时在这种追求里沉醉着——到了现在,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追求,以及追求着什么了。于是,面对着照在落日底光辉下的静穆的大地,他觉得自己清醒了。大地底静穆,向他,蒋少祖,启示了他认为是最高的哲学。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们,在都市中生活,并不真的那样强烈地爱好自然;但他们底血液里有着这种元素;或者是,他们底血液里有着这种哲学底元素,于是在某一天,突然地从沉默着的自然界得到了对于他们底这种哲学需要的证明,他们便庄严地,思辩地爱好起自然来了。一切似乎是准备好了的:为了他们底苦恼的心,有了静穆的,大地底存在。蒋少祖心里有了神秘的,严肃的感动。落日底光辉幽暗下去,晚风更轻柔了。

    蒋少祖想到,祖先底魂灵在他底心中,他对于静穆的天地的这种激动,是他底祖先们底魂灵底激动;那些祖先们,和静穆的天地相依为命,是怎样动人地开辟了子孙万世底生活。蒋少祖沉痛地想,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标新立异而争权夺利的人们,甘心做某种主义,或别的国家底奴才,引导无知的青年走向道德堕落的深渊,是怎样的污蔑了这个民族底伟大的祖先。蒋少祖悲悯这个时代,悲悯那些无知的,纯洁的青年们!

    他是无穷地嫉恨;但现在他觉得他从来只是悲悯。“我从此向着我底伟大的祖先,向着灵魂底静穆;我爱这个民族,甚于任何人。”蒋少祖含着眼泪想。太阳在层云中沉没了,黑暗浓厚起来,远处的山边有灯火闪耀。蒋少祖严肃地站着,凝望着山边上的在夜色里站立着的一棵孤独的树;这棵树将站着,在风雨里和阳光里同样地站着,为了另一棵树——为了它底下一代,直到它死亡。陈景惠拉开装在弹簧上的玻璃门迅速地走了出来。

    “少祖,少祖,怎么你都回来了!怎样?”她问,脸上有兴奋的、热烈的表情。

    “什么怎样?”蒋少祖不满地问。

    “什么呀!他,汪精卫!”陈景惠倦怠地侧着身体,在栏杆上手支着面颊,甜蜜地问。

    “你底那些客人呢?”

    “她们一定不肯吃饭;她们回去了!”

    蒋少祖沉默着,看见了站在门前的、眼睛严肃地闪耀着的小孩。

    陈景惠甜蜜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种思想,好像她身上有幸福的力量。蒋少祖望着她——她温柔、满足、顺从,准备更温柔、更顺从;蒋少祖觉得,比起新婚的时候来,陈景惠是更动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虽然有一些倾向是不良好的,但这是经验了人生的妇女们所不可免的。于是蒋少祖忘记了对她的不满。

    小孩严肃地站在旁边。他觉得他是尊严的,应该满足。“我问你汪精卫呀!她们都问我!”陈景惠说,伸手理平他底衣袖。

    “汪精卫没有什么意思。”蒋少祖微讽地说。“我和他谈了有二十分钟,”他庄严地说;“他觉得我底意见是很正确的,但他这个人,有一种偏向,”资产阶级底偏向,他说,虽然汪精卫并未说过关于他底意见的话。在家庭底尊严中,他确信他比原来更伟大:他不想意识到他是在说谎。

    “那么,中国底前途呢?…”陈景惠温柔地问:“…是的,汪精卫底房间里怎样?听说他常常要拥抱别人,对不对?”她接着问。她不希望蒋少祖回答她底第一个问题。

    “这个不知道。”蒋少祖笑着说:“我遇见陈璧君。”“她说什么?她怎样?她很胖?很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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