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_第七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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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第10/10页)

明亮的光辉;他站了起来。

    对于蒋少祖,这是可怖的思想;正如离婚对于中国底旧式的妇女们是可怖的思想一样。向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蒋少祖便看到了辛亥革命以来的无数的知识分子们,他们被后代的青年无情地指摘:这些青年们,在他们底可怜的坟墓上,抛掷了难堪的羞辱。而他,蒋个祖,曾经是这样青年们里面的杰出的一个。

    他现在看见了他们;眼睛冷冷地发光的、含着痛苦的冷笑的他们。他看见他们在嘲笑他;他看见目前的这些青年们以人间最毒辣的方式攻击他,以他底流血和死亡为快乐。蒋少祖痛苦而兴奋,全身发冷,在房间里疾速地徘徊。他好像野兽准备战斗。他心里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自己更痛苦。他想他是出卖了自己了;他想他是背叛了五四运动底、新文化底传统了;他想他底生活是破灭了;他想封建余孽和官僚们是张开手臂来,等待拥抱他了。但他并不更痛苦;想着这夸张的思想,他心里有了锋利的,甜畅的快感。“要是能有宗教多么好!要是能有全能的上帝是多么好!”他疾速地徘徊,在狂乱的感情中思想。“是的,我们这样看别人,别人当然这样看我们;现在来不及补救了,死去的人们来复仇——!而我,将成为厉鬼,向目前这些恶劣的青年做更凶残的复仇!向那些盗窃中国的人们做更凶残的复仇!所以,我是出卖了自己了,我底一生是破坏了!我就破坏得更彻底呀,厉鬼笑封侯!”

    蒋少祖,像一切人们碰到最严重、最绝望的问题的时候一样,不再去思索这个问题,而夸张自己底痛苦,以狂乱的感情来答复这个问题——答复这个世界。他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最猛烈、最恶毒的火焰。似乎是,为了更猛烈、更恶毒,他愿望自己更破灭。他有了锋利的快感:这种复仇的情感,是能够用rou体底紧缩和颤栗来表现的。

    他最后倒在靠椅上。他闭上眼睛,并举手蒙住脸,在夸张中他希望做一个宗教的动作。大风缓缓地吹过屋顶。他底rou体在快感中继续有战栗。

    “是他们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权力迷惑而脱离了我,不是我脱离了他们,这些青年!”他想。他夸张痛苦,呻吟着“他们看不见真理:至少,我并不比毛泽东能给得更少,但他们被各种花样迷惑,比方今天那个混蛋的记者,他公然地轻视我!我怜恤他们,而他们责我以复古和反动,怎样的世界啊!”“是的,我怎么能够没有想到,”他站了起来“真理是:不是新与旧的问题,而是对与错的问题!”他想。他笑了起来。他心里重新获得光明了“怎么我刚才那样愚笨!是的,是对与错的问题,不是新与旧的问题,——我愿意大声说一千次,一万次!这怎么能是那种意味上的复古!这是五四运动底更高的发扬,这是学术思想中国化!出于中国,用于中国,发展中国,批判地接受遗产!现在的那批投机的混蛋,早把中国自己底遗产忘记了,他们根本不明白,在屈原里面有着但丁,在孔子里面有着文艺复兴,在吕不韦和王安石里面有着一切斯大林,而在《红楼梦》和中国底一切民间文学里有着托尔斯泰——虽然我同样爱慕但丁和托尔斯泰,也许是更爱慕,但究竟这是中国底现实和遗产呀!从这里,不是也能发扬一个新的浪漫主义么?比方说,我爱哥德,但我是智识分子,这只是个人底心灵的倾慕,你不能叫中国底人民也去爱哥德呀!决不会的!中国人民必须有自己底道路!爱好或尊敬孔子,——他们为什么连月亮都是外国好,给孔子涂上那样的鬼脸?——爱好孔子,因为他是中国底旷古的政治家和人道主义者,可以激发民族底自信心和自尊心,并不是说就要接受礼教!这就是批判地接受文化遗产这一命题底现实意义!为了做大皇帝,汉武帝以来的各国王朝歪曲了孔子,那么,所谓新的人们怎么也歪曲孔子?也许是,歪曲虽不同,想做皇帝则一也。…他们不懂得历史,不明白中国,不爱这个民族,因此不能真的创造新文化,从而,他们搬进花花绿绿的洋货来,接受着莫斯科底指令,认为是创造新文化!”他想,笑了一声,走到桌前坐下。

    “多么艰辛的思想过程啊,其实真理是极明白的!”他愉快地想。这些思想,也果真是极明白的。

    深夜里蒋少祖醒了。大风继续缓缓地、饱满地吹着,蒋少祖觉得幸福。他再不能入睡。他打开灯;陈景惠在甜畅的睡意中睁开眼睛,不明白地望着他,随即又闭上。他下床,陈景惠没有觉察。他走到小床前面,凝望睡熟了的,在梦中嚼嘴的小孩。他吻小孩底发汗的前额,关了灯,愉快地听着风声,走了出来。

    他走到书房里检视文稿和藏书。他已经有七本著作,第八本,关于日本底政治的,即将印出来。那些藏书使他快乐:他长久地抚摩着那些古旧的宣纸和那些发亮的道林纸。他看了一本日文书带的一些奇怪的插图,随后他翻阅《史记》;他想到,能在这些书里耽溺一生,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书留在上海了,但从父亲那里得来的那些名贵的古书和字画,他都全部地带了出来。他想到,在儿时,他是怎样地在深夜里和哥哥一起高声念《诗经》。那在当时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忧患,对人生获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现在,却成了幸福的,无上的回忆了。他想到,人生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过去的痛苦会放射出慰藉的光华来,成为幸福的回忆:没有人不继承着过去的。在残酷的战火中,在这个刮着大风的春季底深夜里,蒋少祖怀念苏州,觉得自己更尊敬,更爱他底亡父。到了现在,老人底耿直的一生在这个叛逆过的儿子底心里光辉地显露了出来。书本底气息使他想起了苏州底花园,深夜里的宁静的香气:在那些苦读的深夜里,推开窗户,香气便流进房来,和香炉里的檀香底气息混合在一起。

    某一本旧书使他想起了王桂英;他心里有深的忧伤。“我爱我底父亲,我爱我往昔的爱人,我爱我底风雪中的苏州底故园,我心里知道这爱情是如何强烈…但是人们说,历史是残酷无情的,”蒋少祖忧伤地想,放下手里的书。“在这个深夜里,我底心灵在生活,但我唯求能够从此心死——我不求名利不求权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是啊,假如我还欠缺什么,那就是心死,假如我已经看到了我底祖先,假如我已经懂得了宇宙底永恒的静穆和它底光华绚烂的繁衍,那么,唯求在将来能够回到故乡去,能够回到故乡去!为什么要有永无休止的欲望和sao扰?…我,一个怀疑论者,为什么要假装肯定一切?是的,我希望我底儿子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坐在躺椅上去,从架子上随手取出古本的陶渊明底诗集来,翻下去。

    “畅快啊!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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