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英雄路_语言憧憬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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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言憧憬 (第5/5页)

有人愿意,那我就在精神世界寻找。哲合忍耶迎我而来,使我如一条将要干涸的河突然跌入了大海。

    时机降临了。用回民的话来说,口唤到了。再也没有留恋疑虑,再也没有幻想,再也没有一点掺假和轻浮——我决心以全部残生投入为哲合忍耶、为宗教、为人心最起码和最高尚的自由,为拯救我自身心终旅决战。

    这个决心应当有一张油画来记录。

    油画《光复洪乐府礼拜寺》作于1989年秋,58×52cm,是在板上打乳胶底子,再用油画笔和调色刀画成的。画时我怒不可遏,心中轰鸣着如雷的战鼓声,和密集鼓点中激烈穿荡的嘹亮圣乐,大块抹上的橙红晚霞上是湖蓝涂成的天。天蓝色的礼拜寺(我曾在这里度过半个斋月)如同圣殿。两棵黑杨矗立成门旗(这是礼拜寺恢复时留下来的护路树;原来卑鄙地碾平了寺、碾平了人心的青铜峡——吴忠公路已经在作孽10余年后改道,10余年里长大的杨树被回民买下了)——如复活的灵魂。

    前景,画到前景时我不能自己,只顾把一切激烈的浓色往上砌抹。这块土地从清同治年至今,浸过了多少遍哲合忍耶教徒的血啊——我把它画成了汹涌的红狼。

    这幅面装好镶框,正挂在我的西墙上,与一位我崇敬的老阿訇写下的阿拉伯文“束海达依”(殉教之道)并列。让世人因无信仰而生,我宁愿有信仰而死。《光复洪乐府礼拜寺》造成了我的礼拜场所,它使我阴暗过分的思想里射进了五彩辉煌的光芒。

    这幅油画也许将成为我重要的宗教画。面对世纪末的我自己,我总觉得唯它能解决我的矛盾。也许这幅油画已经帮我跨过了人生的大关。从画成它以后,我真正获得了坚定的意志。从此我不怕失去廉价的友谊,不怕再忍受读者的背叛。有人在我的《金牧场》发表后说,张承志走到了反面;我想说,从这幅油画开始,我才刚刚走上了人的正道。在洋鬼子那里,宗教可能是一种传统习惯;而在中国,敢于宣布并守卫自己的宗教信仰是人性和人道的标志,是心灵敢于自由的宣言。

    一个人只有敢作这样的宣言才能打通艺术之路。我痛恨中庸之道,我否认孔孟中庸的人生形式和艺术。

    会有一天,我的油画《光复洪乐府礼拜寺》将挂上兰州东川拱北或是银川东寺的墙壁;和遍及10省的哲合忍耶献上的锦旗并列,和衣衫褴褛但为中国提供了脊骨的西海固回民献上的贺帐为伴。无论是我或是我的这幅画,在那一天在那面墙上,都将只有温暖永不孤单。

    那才是够味的一步,那才是我对轻浮的崇拜者和恶毒的批评者的回击。几十万誓死的哲合忍耶回民将是我的最棒的欣赏者。他们在舍命守卫那些清真寺的同时,也将守卫我的艺术。对于我10年前童言无忌喊出的“为人民”3个字来说,那将是一个多么响亮的回音啊,是我使艺术真正和底层人民的心贴在了一起——这一点任何人都望尘莫及。

    画《光复洪乐府礼拜寺》的时间,使我若触若失地感觉过一种快感——我猜它就是一个画家或艺术家捕捉到、遭遇到自己的语言时的感觉。我刚要品味一下,它又悄然消失了。

    色彩?笔法?新语言?或者是终止符?

    我明白必须下决心了。这是我的极限。从油画《黄泥小屋》开始,我听凭生命去进行的追求已全部结束。如果还要画,那末,新语言的问题尖锐地、如同再强求活一次一般地等着我。

    我问自己:你真的想当一名画家吗?

    不应该轻率回答。

    我是那样地深爱着大自然。我有十足的资格说我是蒙古草原的义子、黄土高原的儿子。我是美丽新疆至死不渝的恋人。我心中盛满它们的景象———我不用写生就是属于它们的风景画家。那么——我要画吗?

    我是一名从未向潮流投降的作家。我是一名至多两年就超越一次自己的作家。我是一名无法克制自己渴求创造的血性的作家。我用10年功夫磨炼了自己的文字语言。我已经弃职无业。我今后必须把养活自己的女儿当成首要目标。在这种时刻——改用油画色彩如同一个巨大的零,它不仅神秘莫测而且暗藏危险。真的要画吗?

    我没有决定。

    我面临的不是一种任性之举;如同苏非主义的宗教,它是一种唯有主知道的机密。

    在决定之前,我要尽量地画。也正因此我写这篇长散文。我的胸中冲腾挤撞着无数景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它们抽象成构图。我要为我最喜爱的黄巢咏菊诗画,我要为我的最高学府——沙沟庄子画。我要画《东乡,三十年后》,我要画《红石头山和如线的新月》。我要画《外蒙古的白湖:牧人对海的思考》,我要画《弥漫苹果花香的伊犁5月》——我盼着这些绘画行为变成一种宗教礼仪,为我求未来属于我自己的绘画语言。但我并没有说:我的祈求能够应验。

    我是一个平凡的、出身贫寒的穷人儿子,但我走过了深具意味的道路。我丝毫不想归功于自己,我只感激前定。伊斯兰和一切一种教都强调前定。我已经否定了一部分孔孟之道尤其是它的中庸之道,尽管我溅起的狼花渺小。将来会有人继续溅起狼花,直至埋葬这种人类已经不需要它的东西。未来的人只需要纯洁的心灵追求,以及相应的真正艺术。

    年轻时闯入的乌珠穆沁纵深的汗乌拉,成年后闯入的西海固纵深的沙沟,都是一些艺术世界。20岁时成为我亲人的蒙族牧民阿洛华一家,36岁时成为我亲人的回族农民马志文一家,都是一些美好的人。我只是他们培育的一个精灵,有时显现为诗,有时显现为画。

    觉悟这一切实在太难,觉悟的刹那便想感叹为时太晚。我真想来世原样不改地再活一遍,那时我将获得——胜利。

    1990·2·6·以狼人身份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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