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_第10节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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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节 (第7/7页)

州海角这些陈旧而新鲜的文字,特别是这断断续续的古歌,心情常常不能自抑地感动。几千年前的徐芾他们也进入了一场守望,而他们的先人曾经成功地坚持了;到了他这一代,却即将迎来另一种结局。

    这些古歌流传于民间,尽管有时呈现支离破碎的形态,却往往比煌煌正史更有力地战胜了遗忘。遗忘通向卑劣,我们最终要摆脱卑劣,也只有求助于某种战胜遗忘的方式。

    我多次去徐乡城遗址,它位于黄县新城西北十五华里;所谓的大名鼎鼎的乾山就在这儿,今天看只不过是个小土堆。我想这是因为莱山落水携带大量泥砂淤积的结果;它在两千多年前一定是一座可观的土山。古籍中没有高度记载,只有求仙盛况的描叙。近年来乾山遗址已经发掘了十二座古墓,出土了一百三十七件秦汉时期文物,那一大批青铜器和陶器看得人心里发酸。

    …守望中,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紧迫感逼近了。我相信它逐渐会走到葡萄园中每一个人的面前,甚至连护园狗斑虎也不例外。如果地下海水倒灌的趋向不能扼制,那么几年之内我们葡萄园的灌溉和饮水都会成问题。现在离海边二华里左右的乔灌木都开始了大片死亡,只有依赖地表水的莎草才活得下来,只有盐碱地植物如刺蓬、盐角草等才生机盎然…

    园艺场正准备搞一个引水工程,求助于芦青河,可近来这个计划也不得不停止实施——一方面没有资金,另一方面他们的热情已经投放到与外资合作办厂上来;更重要的是芦青河的污染正在变得无法收拾,河水开始变黑。平原上,所有引芦青河水的工程都在考虑下马,因为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芦青河是小平原上最重要的一条河流,它的毁灭也许最终会导致小平原的毁灭。

    谁来救救我的平原我的河流?

    毁灭真的是唯一的选择吗?

    我在这沉默和无法沉默的长夜里呼唤着自己生存的勇气和力量——哪怕它剩下了最后的一分一绺。它存在,既然存在,就让我紧紧地抓住它吧。

    似乎一切都在与我们对峙。四哥老婆响铃在最需要人手的秋天里病倒了。她往日里简直是健康的象征,粗壮和蔼,对一切困苦都笑脸相迎。她胖胖的身躯以前像母亲那样抵挡着风寒,为小鼓额也为所有人cao劳,这会儿却蜷在土炕上喘息。

    她没有食欲,焦渴而烦闷,嘴唇烧起了白皮。几次请医生来诊治,都不见效果。她渐渐说起了呓语,躺在那儿,不断地呼叫四哥,又呼叫斑虎——她好像在提醒自己原来的那一段生活,数念着那个家庭的成员…我与四哥商量送她住进医院,他正犹豫时,响铃开始好转。两天之后,她已经能下炕走动了。

    这使我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响铃后来彻底地恢复了。她对鼓额说:"好孩儿,你也得过病,是不是这样——睡大觉似的,睡梦里你不高兴,还有人领着你逛呀逛呀,走不完的山路野地,累死了累死了;你最后拉下脸来,说一声:累哩,不走哩,俺回哩!那人一撒手,你的病也就好哩——对啵?"鼓额拍着手说:"对也对也!"

    她的病好了,对于我们葡萄园至为重要的那个酒厂工程师却病入膏肓。他与爱人的离异成为定局,已经难以挽回。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很快神志不清,思维错乱,厂里不得不考虑让他住进精神病院了。这个事件引起四哥夫妇一阵叹息。多么好的一个人,仪表堂堂,而且是一个酿酒天才,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值得爱的一个男人。可他的女人却转而去爱一些毛头小子、没有立场也没有才华的下三滥。

    我们的这位朋友太浪漫了。在时下这么一个世俗物利的年头,浪漫是危险的。可是他的那位爱人在我们眼中更为浪漫。看来这个时代无论如何还是愿意接纳浪漫的女人——她的处境比我的朋友好多了,简直是人人喜爱,成为大众心中理所当然的宝物。惟有我们葡萄园里的人个个都想恨她;但后来试了试,发现恨不起来。

    她太美丽了。

    …再三踌躇。还是得告诉你。这个消息太可怕了…

    这无论如何是个沉重的打击,对我,对所有人…我简直没有力量和勇气向你从头叙说…

    鼓额遭到了不幸。是在探家归来的路上。

    本来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是不该发生的。可是…怎么说呢?她父亲送了她一路,眼看快到我们园子了,她就让父亲回去。事情就是在从那片灌木丛到我们园口不到一华里的小路上发生的。

    斑虎最早听到了声音。它扑出去,接着都追上去了。

    可是太晚了。暴徒已经逃离,鼓额身上血迹斑斑,头发蓬乱,脸上手上沾了好多血、粘了沙土…她在搏斗中已经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们一声声呼唤,她一直闭着眼睛。她蜷在一团树叶茅草中,显得那么小。响铃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响铃全身都抖。

    四哥气喘声大得可怕,猫下腰四处看,又领上斑虎奔跑起来…晚了,那个恶棍早已无影无踪。我们都认为这与上次出现的是同一只狼——一只恶毒的、锲而不舍的狼。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所要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满足一份贪婪,他毁掉了一个贫穷无告的少女…

    我怎么指责鼓额呢?她竟然对我的一次次叮嘱充耳不闻,非要把父亲拒于葡萄园之外…一个老人来送女儿,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不能到女儿打工的地方坐一会儿…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在这个故事中承担什么责任——但我的责任显而易见是重大的。我被这个事故击懵了,一想起面对两位老人的那一刻,就有些惶恐…

    他和女儿仍然是因为那个"羞愧"才没有一起走到葡萄园里。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情感啊,它的名字叫做"羞愧"——莫名其妙的"羞愧",它把好端端的孩子给毁了…"羞愧"

    的人不幸地遭逢了一个肆无忌惮的时代,这就是问题的全部!

    响铃已经流干了眼泪。四哥一声不吭地攥紧了手中的枪。

    我仿佛听到火药在枪膛滋滋锐叫的声音。响铃不停地规劝、哄着鼓额,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

    鼓额躺在那儿,她太累了…我让大家都离开。

    他们都呆在我屋里。谁也不说话。呆了一会儿,响铃不放心,出去看了看。一会儿传来她的哭叫声。我们立刻跑过去。

    响铃喊着——鼓额正愤怒地剪着自己的头发,那些长长的乌黑乌黑的头发被无情地胡乱剪下,扔了一地;她还在发疯地剪…

    "我的好孩儿呀,你怎么能,你这样…"响铃去夺她的剪刀,怎么也夺不下。

    我和四哥定定地望着她、一地的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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