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_第09节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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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节 (第4/4页)

近一种新的感觉和认知方式,并感到了它的存在。我需要某种不同于以往的力量,需要汲取。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土地的滋养。"土地"在这儿既是一种实在和具体,又是一种抽象。说它具体,是指它让我如此地熟悉和亲近,我一伸手就能感到它的体温、润泽,它是平原,是平原的一部分,它有我昔日的脚印,我身上流动着它给予的汁水,活动着它给予的筋rou。说它抽象,是指它在成长壮大和无限地延长,以至于无边无际,化为了苍茫。我在这苍茫无限中感受和领悟;我走进它的中间,消失了自我…

    没有了它的鼓舞和滋润,我就会走入浅薄的孤单;而化进它的中间、我就可以获得一种伟大的孤单。后一种孤单是值得骄傲的,是一次守望和独立,是用目光刺穿千年雾障的远射,是端坐一隅的抚摸——抚摸遥遥的时光和空间…

    我怎么能不爱我的葡萄园和平原?怎么能不爱我的海洋、我的登州海角?怎么能不爱我现在的茅屋和记忆中的茅屋?怎么能不爱我苦难的家族和幸运的遭遇?怎么能不爱我过去与未来交织一起的多情的缠绵?

    我在这儿遥望着,倾诉着,希望有个远达于你的声音——你的倾听不是用耳廓,而是用心宇。你的那一片浩瀚的空间容纳了它,装下了它,它就属于了你。也许这世上只有你能看住它的步履,虽然你属于异族人——可爱的异族的美目,我无可奈何地爱着你…

    …秋天快要结束了。所有的葡萄都进了榨汁厂,化为美酒的日子快要到了。这是个多少有些神秘的月份——寒冷的信号一再发出,可是满树绿叶愈加苍浓。偶尔有几片枯叶被风驱赶着,磨擦地面,发出哧哧的声响。蚂蚁匆匆地、三五结伙地在有了一层硬壳的泥土上走过。秋末的凉风徐徐吹过窗棂,在作最后一次关于成熟和富足的回想。或多或少的凄凉的情调像露珠一样凝结在草尖上,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太阳升得再高一些它就蒸发了,到处又一片明亮一片温暖。

    在两个季节的夹缝里,人们愉快地嬉戏。不太清晰的期待中,人们欲罢还休,尝试着做点什么,又下不了手。男人拚命吸烟斗,女人抄着手微笑。姑娘用含蓄的目光寻找伴侣,小伙子收敛着往日的泼辣。老人在提着马扎闲逛,谈论去年、前年,以及牲口的草料和自己的棉衣。蚂蚱的翅膀更红了,尽力飞得更高,让普地而来的阳光照亮彩羽。它的双翅多么美丽啊,你会想到:什么生物没有自己美丽的时刻呢?

    蒲公英最早的一批籽儿乘风持伞而去了,最后的一批也在整装待发。土地不动声色地承接和辞退,卷走一片绿色,覆上一层嫩黄。浆果的糖汁从裂口处流下来,引来那么多嘴馋的小蝇和蜂子。豁嘴小狐迈着软软的步子凑近了,小蝇们"嗡"的一声散开。小狐用粉红的卷舌添了一下,微微的酸气使它皱了一下眉头。但它还是勉强地享用了这秋末最后的一滴甘饴。

    有人把猪和羊赶到了无人经管的田野上,阳光下看去真是黑白分明。猪在各种土地上都用力翻据,深藏的果实总是让它一阵急躁。羊儿悠闲地觅食,咩咩叫,引人痛怜,弱不禁风。羊儿是轻轻的白云朵,猪们则是沉沉的黑云朵。

    还有大块的绿色和红色:绿的是萝卜地,红的是火麻田。

    星星点点的绿与红则有可能是大棵的刺蓬菜或成一簇的马兰、野花。蝈蝈到了卖力伴奏的季节了,它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秋霜欲降的凉爽。只有麻雀胡乱飞动,传递着关于这个冬天要闹饥荒的谣言。它们是平原上最耐不住心性的家伙,听了北风就呼唤雨水,见了黑云就预言冰雹。灰喜鹊歌唱着,在空荡荡的葡萄园中徘徊,歌声也掩不住心底的惆怅…

    柏慧,这真是个感受和理解秋天、展望原野的大好时刻。

    忙了一个季节的手与脚该闲一闲了,相反要累一下脑与心了。

    几乎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要写下一些歌子,就像每年的这个季节都要准备过冬的柴草一样。园子里的每个人——包括斑虎——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他们各有各的爱好,主意分散。四哥往年的这时候总是频频跑向海边拉鱼人那里,至少也要在傍晚赶到那些看渔铺的老头子身边,痛快地拉拉呱儿,吃一碗鲜鱼,喝两盅烧酒。如今不行了,因为海水污染,渔铺无一例外地东撤,要找到那些老友就要走上多半天。但他仍然在海滩上游荡,身后跟着斑虎。从海滩上回来时总是很晚,总是引起响铃的一阵咕哝:"这老头子啊,准是和斑虎找到吃物了,他们在外边起伙了,得了,咱们先开饭了…"四哥掮着枪,手里却不空:在手提一串蘑菇,右手抓一捆金针菜。这些晒干了都是一个冬天的美味。响铃喜笑颜开了。斑虎为了显示它也是颇有收获的,嘴里从来不空:不是叼住个棍子,就是一块石子,而且要郑重其事地放在茅屋正中。

    鼓额与响铃除了做饭洗衣,再就是裁缝布料。她们对一块花布总是那么入迷,用尺子量来量去,一会儿贴身上看一看,一会儿又叠起来,咕咕哝哝商量着。她们还钻进林子里采野果做蜜酱,耐心地把它们剥制好,再掺上蜜熬起来。茅屋里不时散发出她们做东西的奇怪气味,使人想起身处一个忙碌的、有滋有味的大家庭中。

    当园子里所有人都离开,四周突然沉寂下来时,我总是有点恐慌。这时我就坐卧不安,走出屋子四下张望。我多么需要他们,如今我已经不能离开这个集体了。

    远处,斑虎好像在一声声吠叫,仔细谛听,又是幻觉。可是我一想起上次鼓额遇到的危险,心里又牵挂起来。我急急钻进林子,找着喊着——我曾一再叮嘱她俩不要走远。可是她们无影无踪,结果我直走了好久才见到两人满头沾了松针草屑、手里捧着一大堆果子。她们炫耀收获,眉开眼笑,全不把可能遇到的凶险放在眼里。这个年头什么事都会发生。响铃说:"有我呢,你不知道有我吗?"

    …好不容易才将自己安定下来,坐在一张属于我的大写字台前。这是拐子四哥几年前用泥巴垒成的,外部又用牛皮纸好好裱糊过,显得无比笨重墩实。旁边一个不大的书架也是泥土做成的,上面摆放了不多的几本书。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坐在这儿,一直到深夜。在它旁边等待入夜的凉风涌来,闭上眼睛倾听渐渐增大的海潮之声,你会觉得时间被压缩成薄薄一片,真是毫不费力就穿越而过,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谜一样的时光啊,你如此步履匆匆,对于一些美好的生成物,比如说生命、比如说鲜花似的生命,你显得太无情太冷酷了。你毫无诗意,你是吞掉一切的荒漠。四季是虚假的,它对于中年人就尤其虚假。四季只是儿童们手里的玩物,身上的彩衣。我们已经告别了童年,早已看穿了这分成四个时段的、千年不变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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