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_第十三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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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第14/14页)

爹、姑妈的卧室,大哥居然私自拉开了姑爹的床头柜,见那里头有一把手枪,便大胆地拿起来玩,开头先假装对着二哥,把二哥吓得不知如何躲藏,然后大哥便瞄准屋子角的衣架开了一枪“砰!”那枪里原来装着真正的子弹,硝烟中衣架应声而倒…大人们闻声跑了进去,一见那情形姑爹就连连顿脚,喝令大哥把枪扔到地上,父亲后来自然狠狠揍了大哥一顿——但大哥已不再是个孩童,揍他时他虽不反抗,倒弄得父亲胳膊酸疼手掌发麻腰也扭伤…

    他的大哥便是那样一个人!他隐隐觉得,大哥后来的继续流狼,直到终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与其说是一种社会的、历史的因素在起作用,毋宁说是一种天性中的内在推动力在驱使…那确实很难解释,为什么大哥要用诸如此类的方式,来创造他生存于世的一种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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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二哥宣布说决定同沈锡梅结婚,并在单位未分配住房前暂借八娘、曹叔宿舍中的一间屋子成婚安家时,他并不感到惊奇;当然他也并不相信锡梅姐(那以后他改叫锡梅嫂)的“摆电影”能力有多么大的提高。

    阿姐的反应却截然不同。首先是吃惊。她那些年忙于自己的生活,尽管偶尔想起二哥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有些代为着急,也曾跟鞠琴姐等多次商议过如何再给二哥介绍个合适的对象,但她却从来不曾真正关注和了解二哥的感情生活。她曾私下里对他悻悻地说过:“想不到沈锡梅这么厉害!表面上憨憨的笨笨的,原来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二哥也是,怎么挑来选去,最后居然相中了她!不是我有意臭沈锡梅,她优点固然很多,事业上也算有所成就,我们院子外头那马路上的两大排银杏树就是她优选成功的行道树新品种,可凭她那副长相,怎么配得上我们二哥呢?说实在的,大哥长相不错可惜有点矮,小哥长得像七舅舅,金鱼眼,短下巴,扮小旦能混过去,作为一个男人那长相可不行,你嘛还没长成型,总是个少年人模样…论起来我们家四个兄弟里也就二哥真拿得出去,论个头有个头,论相貌有相貌,论风度有风度,专业上有水平,英语又自学到能同声口译的程度,又懂文学艺术,比那曹叔还风流倜傥,可他居然到头来娶个沈锡梅为妻,两个人怎么一路到街上走动呢?…”又压低声音,预报不祥说:“再说沈锡梅跟我们有一定的血缘关系,你知道mama跟四娘、八娘她们的父亲是从堂兄弟,就是说他们的父亲是堂兄弟,再往上,我们外公的爷爷和涧表妹外公的爷爷,就是亲兄弟了,算起来还在五服之内啊,这样近亲结婚,生出孩子会是傻子、怪胎,你懂吗?…”

    小哥的反应骨子里同阿姐一样,但表现方式不同,他从湖南给二哥和锡梅嫂写来了贺信,是寄到八娘曹叔那里的,信很简短,里面有个对子:“千里相会终成眷属,白头偕老永远幸福。”当时谁都没有在意,后来他恍然大悟,小哥是将“有缘千里来相会”和“有情人终成眷属”两句话里的“有缘”、“有情”故意掐掉,以隐含他内心中对二哥、锡梅嫂是否有缘有情的深深怀疑。他对小哥的这一反应并不以为奇。他知道,父母是一度希望小哥同沈锡梅好的,而沈锡梅也一度同小哥保持着频密的通信关系,那对京剧的一度热衷也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小哥后来明确地拒绝了沈锡梅的追求,并中断了与沈锡梅的通信联系。

    二哥和锡梅嫂是在1966年的“五一”劳动节结婚的。他们是大时代中两粒微不足道的芥豆。他们哪里知道那时候北京大学的聂元梓等人正在康生幕后指挥下选择着贴出“全国第一张马克思主义大字报”的时机…5月25日那大字报在北京大学贴出,6月1日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那张大字报,6月2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刊出了那张大字报。但二哥、锡梅嫂乃至八娘都仍旧梦梦然地过着他们那凡人的小日子,惟有曹叔从部里下班回来时脸色比往日严肃许多,但就连曹叔那时也只是隐隐感觉到有一种什么风暴在开始卷动,但同时又觉得无论什么《海瑞罢官》,什么“三家村”什么北京大学的事情,也都离自己那个部那摊具体工作还相当地遥远…

    6月中旬他去八娘曹叔他们住的那个宿舍大院,看二哥和锡梅嫂,二哥锡梅嫂借住的那间洞房同八娘曹叔一家自住的两间半房子不连在一起,当中相隔着两进院落,位于一个偏僻的角落。屋外有别人家栽种的一架葡萄,枝叶纷披,一串串的葡萄花正在转化为小小的葡萄珠。他在那屋里同二哥、锡梅嫂一起喝茶。这时就传来了一阵阵相当响亮而又浑然不清的呼喊声。原来那宿舍大院对面就是《北京日报》的办公大楼,那里已成为“文化大革命”的漩涡中心,正展开着人与人之间狂暴的斗争。那声狼一波波地传来,惊心动魄,偶尔可以听出来一阵阵的口号声喊的是“打倒某某”但那又分明不是一种秩序井然的批判会。因而突然会有某几个人的尖声呼叫,凶狠而杂错,同时又突然会有某一两个人的尖声嚎叫,凄厉而恐怖…他记得,就在那一天,正当他们不得不停止相互交谈,悚然地坐在那洞房里不由自主地倾听着那些音响时,突然有一种更为惊心动魄的声音传来——《北京日报》社有人在批斗中破窗跳楼了…

    多少年后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那些非人间应有的嘶叫、狂吼和惨嗥还似乎回荡在耳边。他不由得惊异地想到,不管那“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如何激烈躁猛,只要还有一刹宁静,一隙空间,即使在北京,在《北京日报》办公楼旁边,也还有人结婚,有人性交,有人受孕,有新的生命在进行细胞分裂…二哥的大女儿蒋红,其生命便肇始于斯时斯地,而那也绝非什么奇事怪事…

    人们到处生活。

    人们随时生活。

    在有人相恨相斗的时候,也有人相爱相依。

    在有人跳楼自杀或采取别的什么方式残酷地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也有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创造着新的生命。

    在非常非常伟大的后来被记载下来称作历史的一些事情在威武雄壮地运作的同时,也有许许多多非常非常猥琐渺小后来一定不见诸历史书籍的凡人小事在密密匝匝默默无闻地生灭着…

    他常常想哭,为那历史以外的活鲜鲜的存在…

    他又常常想笑,微笑,为那些猥琐渺小的鲜活个体及他们的生存轨迹被伟大庄严的历史筛汰掉而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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