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_第十八章中国文脉麻蕴藏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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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中国文脉麻蕴藏 (第5/5页)

是,在这四十年中,蒙古军的大汗蒙哥死在钓鱼城下,蒙古帝国产生了由谁继位的问题,致使当时正在欧洲前线并很快就要进攻埃及的蒙古军队万里回撤。从此蒙古帝国分化,军事方略改变,世界大势也因此而走向了另外一条路。元朝的建立也大大地减少了血腥气。因此有人说:“钓鱼城独钓中原,四十年改变世界。”

    钓鱼城保卫战为什么能坚持那么久?历史会记住一位最重要的早期决策者,那就是主持四川军政的余玠。他针对蒙古骑兵的弱点,制定了守踞山险、以逸待劳、多用夜袭、严控粮食等重要方针,并且安排当地民众在战争的同时继续从事耕作诸业。这在今天看来,也是克敌制胜的完整良策。可惜余玠在指挥这场战争的十年之后,被朝中的嫉恨者所害。后来的守将继续坚持他的方针,又守了整整三十年。

    前不久有一批韩国余氏宗亲会的老者找到我,说他们的先祖是在宋朝时派到韩国去的高官。我笑了,指了指我身边的助理金克林,说他的祖先是明朝时从韩国到中国传教来的教士。我说,人们的迁徙每每超越国界,但有一些人应该被不同源流、不同国家的人共同记住。宋代的余玠就是一位,他是我们余家稀有的骄傲,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余姓的名人少之又少。

    钓鱼城关门那么久,也毕竟有打开城门的一天。这是大势所致,只能如此。全国只剩下这座孤城,继续抵抗已失去任何军事意义。最后一位主帅王立得知,如果元军破城,城中十几万百姓很可能遭到屠杀,而如果主动开门,就可以避免这个结果。在个人名节和十几万生命这架天平上,王立选择了后者。元军也遵守承诺,没有屠城。

    一个月后,南宋流亡小朝廷也覆灭了。

    只有一个人还保持着不可覆灭的气节,那就是文天祥。他是状元、学者、诗人,做了宰相,誓死不屈,把宋代文人的人格力量做了最后的展示。元朝统治者忽必烈对他十分敬佩,通过各种途径一再请他出任宰相,并答应元朝以儒学治国。但文天祥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只想舍生求义。

    由于文天祥的坚持,民间就有人借各种名目起义,准备劫狱救出文天祥。这对建立不久的元朝构成了很大的不安定成分。忽必烈亲自出面劝说文天祥不成,只得一再长叹:“好男儿,不为我用,杀之太可惜!”文天祥刚就义,忽必烈的阻杀诏旨赶到,却已经晚了一步。

    文天祥留给世间的绝笔书是这样的: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原来,他把自己的死亡看成是一个实行儒学的文化行为。中国文化一旦沉淀为人格,经常会出现这种奇崛响亮的生命形象。这在其他文明中并不多见。

    八

    按照中国历来情绪化的黑白思维,文天祥的舍生求义很容易给元朝和忽必烈打上反面印记。

    其实,历史永远以一种简单的外貌掩饰着一种复杂的本质。民众要求简单,勾画出一个个“易读文本”并且由此拒绝复杂。这实在是人们的一大误区。

    民众不愿意想象的事情倒很可能是真实的。例如,文天祥就义那天,他心中未必存在对忽必烈本人的多大仇恨;而当时上上下下最不希望文天祥离世的,恰恰正是忽必烈。

    历史只要到了这种让两个杰出男子毫无个人情绪地默默对峙的时分,总是立即变得十分深刻,每个时辰都有万钧之力。中国人的历史观,实在被那种故事化的浅薄深深毒害了,已经难于品味这种互相激赏中的生死对立,已经无法体验这种相顾无言中的冤家知己。

    因此,我想在崇敬地悼念过文天祥之后,立即做出这样的表述:忽必烈是一位杰出的统治者,他比不少宋朝皇帝优秀得多;元朝是一个很好的朝代,它又一次使中国真正地回归于统一,而且是一种更加扩大、更为有效、更不封闭的统一。

    元朝社会的实际情况,说起来太长,我只想借用两副外来的客观目光。

    一位是马可·波罗。他在元朝初期漫游中国,看到处处繁荣精彩。对于曾经作为南宋首都、照理应该被破坏得最为严重的临安,他描写得非常周全细致。最后的结论是:“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优美和最高贵的城市。”须知,他的家乡是素以美丽著称的威尼斯。

    由此可知,临安在改朝换代之际虽然遭到破坏,却还是把很大一部分文明留下了,而且是高贵的宋代文明。

    另一位是欧洲传教士鲁布鲁乞,他早于马可·波罗来到中国,他的叙述从另外一个更深入的文化层面上告诉我们宋代留下了什么样的文明生态。鲁布鲁乞眼中的中国是这样的:

    一种出乎意料的情形是礼貌、文雅和恭敬中的亲热,这是他们社交上的特征。在欧洲常见的争闹、打斗和流血的事,这里却不会发生,即使在酩酊大醉中也是一样。忠厚是随处可见的高贵品质。他们的车子和其他财物既不用锁,也无须看管,并没有人会偷窃。他们的牲畜如果走失了,大家会帮着寻找,很快就能物归原主。粮食虽然时常匮乏,但他们对于救济贫民却十分慷慨。

    读着这样的记载,我有点汗颜,相信很多同胞也会如此。宋代经过了多少战祸荼毒,留下的文明居然是这样,真该为我们的祖先叫好。我希望历史学家们不要再为宋代终于被元代取代而继续羞辱它了。真的,它没有那么糟糕,在很多方面,比我们今天还好。

    忽然想起几年前上海博物馆展出《清明上河图》真迹时的情景。消息传出,世界各地很多华人纷纷飞到上海,而上海市民则天天连续几小时排着看不到头的长队。热闹的街市间,只见当代中国人慢慢移动着,走向张择端,走向汴京,走向宋代。恍惚间,画外的人与画内的人渐渐联结起来了,迈着同样从容的步伐。

    我和妻子是约着白先勇先生一起去观看的。长长的队伍中有人在说,几位九旬老人,两位癌症晚期病人,也排在中间。博物馆方面得知,立即派出工作人员找到这些老人和病人,请他们先行入场。没想到,他们都拒绝了。他们说,看《清明上河图》,就应该恭恭敬敬地站那么久;我们来日无多,更要抓住这恭敬的机会。

    前前后后的排队者闻之肃然。大家重新收拾心情,整理步履,悄悄地向宋代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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