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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如梦 (第6/6页)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算命,她只是算一算而已。她或许是太孤单。她很矛盾。她手里想抓紧一点东西。她想掌握未知的世界。

    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我看见的,知道的,比常人要多。

    春天就那么过去了。春天过去,就像春天没有来过。夏天就这么来了。夏天来了,就像夏天一直不曾离去。我仍是坐在百合街上。不过,不敢晒太阳,我坐在凉棚下。天气很热,人像浸在一盆温水里。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心静自然凉。我在凉棚下摇着蒲扇。

    那时候,太阳应该偏西了。我感觉一个肥胖的人,笨拙地在我面前坐下了,她喘不过气来,我能想像汗珠子正顺着她的面颊流淌。我侧耳听着,等待来人开口说话。但是,半天没有声音。我想,不会是一个乘凉歇脚的吧?但是,这个人的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你不知道,我的鼻子非常,非常灵敏,这是我家的遗传。我嗅出来,但我记不起来。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我记不住。我还是等。我其实有些焦灼了。来者为什么不说话?她有什么事?有什么顾虑?我暗自揣测。

    夏天来了,夏天快过去了,他,没有回来。来者开口了。是春天的那个女孩子。我之所没有感觉到是她,是因为,春天的时候,她是轻盈的,纤瘦的,而不是这样呼吸粗重,显得笨拙。这个结果是意料中的,但是,我怎么向这个女孩子交待,怎么自圆其说?女孩子并没有质问我,她好像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喃喃自语。她喘气,擦汗,好像走了很远的路。

    夏天来了,夏天快过去了,他,没有回来。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有重复她的话。他,没有回来,也许是秋天,秋天,秋天啊,落叶归根之时。我又说。我已经感觉到,女孩子的身体不一样了,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不能再继续欺骗,这件事,已经牵涉了另一个生命。我只说,也许啊,也许。这不应是一个算命的人说的话,世事就是也许,没有定数,我说的,都是废话。

    他,没有回来,也许是秋天,秋天,秋天啊,落叶归根之时。她说。她的语调和我的一模一样。我惭愧了,我觉得是她在给我算命。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它很突出了,我感觉皮肤下面有东西在动。一个小生命在动。我吓了一跳。生命是这样酝酿的。这很神奇。

    他要是秋天不回来,也许是冬天回来,也许是春天回来。她说,她似乎不再寻找答案了。她似乎知道答案了。她没有再问我什么。她坐了很久,天快黑的时候,才离开。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我真的关心她了,替她担心,为她着急了。他会回来吗?落叶归根的时候,他要是能回来,娶她,那应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真的,美好。一个没出嫁的女孩子,她哪里来这么大的勇气,把孩子生下来呢?是什么给了她力量,又是什么给了她支撑呢?你敢吗?谁敢呢,还没结婚,就挺着大肚子,并且要挺到把孩子生下来。我当时想,这女孩子不是有毛病,就是发疯了,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但是,如果她是正常的,你,难道你不敬佩么?难道你会唾弃么?你听了,会无动于衷么?你应当惭愧,除了爱情,除了爱,除了珍惜,不会有别的原因,成为她做这件事的动力。你不感动么?每次想起这个女孩子,想起她的事情,我就会哭一次。你看,我老泪都流出来了。

    我慢慢地着急了。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一个人,如何去面对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又会怎么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换了你,你会怎么样呢?日复一日,我惴惴不安。

    没有她的消息,也没有他的消息。

    百合街上的酷暑渐渐地淡了,风扫过去,干枯的落叶哗啦啦响。天气凉了,然后是冷了。有些声音也像捂上了衣服,不像夏天那样,脆生生的。我预感那女孩儿会来了,我希望听到她的好消息,我希望她抓着我的手朝我喊:他回来啦!很奇怪,我觉得我也在等他回来。其实从夏天开始,我就开始和女孩子一块等待。毕竟我骗过她,我骗她,他夏天就会回来,或许因为这点希望,她才把孩子怀下来。也许是我害得她进退两难。现在,秋天了,肚子里的孩子快要出世了,她肯定会坚持到底,任何人都不能阻拦她,想阻拦她也迟了。

    她来的时候,已是深秋。当时我正在吃白粒丸。不用问,我知道,他没有回来。而孩子,马上就要生下来了。她的情绪有些转移,做母亲的幸福与快乐,不着痕迹。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天然的母性,在每一个雌性动物身上,自然存在。这是一种本能。这时候,她和我,已经有点像老朋友了。她说,她来,只是因为她想找个人,随便说说他。她来,并不是因为我的命算得准。她说她不信这些东西。她只是想找一个人,和她共同期盼,等待,那样的话,她就不会太孤单。我听着,心里一阵酸楚,不,是痛楚。我和她都不知道,以后,那个他,还会不会回来。人算,不如天算,除了听天由命,我和她又能做些什么?我又能帮她什么?

    你摸摸。这儿。她伸出左手。我的手摸索过去。这儿,上面一点。她说。我摸到了,一个圆点,一层硬壳。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一个愚蠢的记号,等孩子出来,我也要给他做同样的记号,苦命的记号。听说,这样的话,孩子长大成人后,并不会真的苦命。她说。听不出她有什么难过。这孩子一出生,就要受这样的创伤,真是苦了他。我无话可说,但愿像她说的那样,这样做,能使孩子长大后幸福一些。

    然后我会到西藏去,到西藏去,找他,我许文艺一定要亲口告诉他,他做了父亲。她平静地说。又是一个惊天动地壮举。我大吃一惊。其实,我不应该吃惊。一个有勇气独自把孩子生下来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她所不敢做的。所以,我很快认可了她的想法,只是提醒她,那么远的路程,路上会吃不少苦头。不过,还有什么苦头,比她已经经历的更苦?你看,看我的老泪又流下来了。你无法想像,你可以想像,她一路到遥远的西藏的千辛万苦。

    这是我最后一次碰到她。后来,不知她的去向。

    冬天到了。冬去春来,春来冬去,一年又一年,一直没有她(他)的消息,一直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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