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_第五十九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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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第4/4页)

一点原始生态。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早就说过,有用之材夭放斧斤,无用之材方为大祥。而今人较古人更为贪婪。赫肯黎的进化论也值得怀疑。

    我在山里一家人的柴棚里倒见到了一只熊崽子,颈上套了个绳索,像只小黄狗,在柴堆上爬来爬去,只呜呜叫个不停,还不能自卫咬人。主人家说他从山上顺手捡来的,我毋需问老熊是不是已经被他打死了,只觉得这小狗熊十分招人喜爱。他见我恋恋不舍,说出二十块钱就由我牵走。我又没打算学马戏,牵上它再怎么游荡?我还是保存这一点自由。

    我还见到人家门日晒的一张作垫褥用的豹子皮,不过已经被虫蛀了。老虎当然十多年前早已绝迹。

    我也还见到个金丝猴的标本,想必是从树上捉到的那只,绝食而亡。野兽失去自由,不肯被驯养也只有这一招,不过也还需要足够的毅力,人却并非都有。也还在这自然保护区办公室门前,我见到了墙上贴的一条崭新的大标语:"热烈欢呼老人运动委员会成立!"我以为又要发动什么政治运动了,连忙问贴标语的干部,他说上面来的电话指示,叫贴就贴,同你我都没有关系,只是年过六旬的老革命干部最少可以领到一百元的体育运动津贴,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干部只有五十五岁,刚够领个纪念册,以示安慰。我后来碰到一位年轻的记者,说这老委会主任是已经离任的前地区党委书记,为庆祝这老委会成立硬要地区政府拨款一百万元。他想写一条内部参考消息,直送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问我有没有什么途径。我理解他的义愤,不过我建议他还是邮寄,总比交给我更为牢靠。再就是,在这里我还见到了一位细巧的姑娘,鼻子上长了点雀斑,穿的敞领的短袖棉毛衫,即所谓T恤,不像这山里人打扮。一问,果真是南面长江边上屈原的故乡种归来的,中学毕业了,来这里找她表哥,想在保护区里谋个工作。说是她那里县政府已经通告,三峡大坝工程即将上马,县城也将淹入水底。家家户户都填写了人口疏散登记表,动员居民自谋生路。之后,我沿着出美人的香溪南下,经过河边山腰上古代佳人王昭君黑瓦飞檐的故里,到了宜昌。一位业余作者又告诉我,这城市已预定为行将成立的三峡省的省会,连本来的省作家协会的主席人选也已内定,竟然是我听说过却说不上喜欢的一位得奖的诗人。我早已没有诗性,写不出什么诗来了。我不知道现今还是不是诗歌的时代。该唱该呼喊的似乎都唱完也呼喊完了,剩下的只用沉重的铅条加以排印,人称之为意象。那么,根据我看到的野人考查学会印发的以目击者口述科学测定并加以绘制的野人图,这垂臂弯腰圈腿长发咧嘴向人嘻笑的野人也该是一个意象。而我在这号称原始林区神农架木鱼坪最后的一个夜晚,看到的那怪异的景象又是否也算一首诗?明月当空,森然高耸的山影下的一片空场子上,竖起两根长竹篙,上面吊着雪亮的汽油灯,下端技起一块幕布。一个杂技班子,吹起一只压瘪了的有点走调的铜喇叭,敲着一面受潮了闷声的大洋鼓,在场上演出。约莫二百来人,这小山村里的大人小孩倾家出动,包括保护区管理处的干部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也包括长点雀斑身穿敞领短袖衫按英文音译为T恤的细巧的来自屈原故乡的那位姑娘,里外三层,紧紧围成了大半个圆圈。尽里的坐在自家带来的板凳上,中层站着观看,后来的把头又伸在中层的人头空隙之间。节目无非是气功剁砖,一块,两块,三块,劈掌两半。勒腰带,吞下铁球,再从喉咙里连吐沫星子一起呕吐出来。胖女子爬竹杆,倒挂金钩喷焰火,假的假的,先是围观的妇人家悄悄说,小子们跟着便叫。秃头班主也大喝一声:

    "好,再玩真的!"

    他接过一支标枪,叫吞铁球的那主先将铁枪头顶住他胸口,再抵咽喉,直到将竹标杆顶成一张弯弓,这汉子秃脑门上青筋毕露,有人鼓掌,观众这才服了。场上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喇叭在山影里回荡,鼓也不闷,人心激荡。明月在云影里走动,汽油灯显得越加辉煌。那壮实的胖女人头顶水碗,手上一把竹竿,根根耍着磁盘子直转。完了,转动圆腰,学电视里歌舞演员的样子跟起脚尖,跳跳蹦蹦谢场,也有人鼓掌。这班主油嘴滑舌,俏皮话越来越多,真玩艺儿越耍越少,场于上热了,人怎么都乐。到了最后一个节目柔术,一直在场上检场的红绸衣裤的一名少女跃上方桌,桌上又架起两条板凳,板凳上再加一张,她人便高高突出在漆黑的山影里,被雪亮的灯光照得一身艳红,夜空中挂的一轮满月霎时暗淡,变得橙黄。

    她先金鸡独立,将腿轻轻抱住,直举过头。众人鼓掌。再正面两腿横开劈叉,稳坐在条凳上,纹丝不动,人又叫好。继而叉开两腿,后仰折腰,瘦小的脾间挺突出阴阜,众人都屏住了气息。又见她头从胯下缓缓伸出,便怪异了,再收紧两腿,夹住这颗拖着长辫子的少女的头,倒睁两颗圆黑的眼睛,透出一股悲哀,仿佛望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后,双手抱住她那张孩子气的小脸,像一只怪异的人形的红蜘蛛,询视众人。有人刚要鼓掌即刻又止住了。她改用手撑住身体,抬起下垂的两腿,再单手旋转起来,红绸衣里两粒rutou绑得分明。听得见人声喘息,空中散发出头发和身上的汗味。一个小儿刚要说什么,被抱着他的女人嘘了一声,轻轻打了一巴掌。这红衣女孩咬紧牙关,小腹微微起伏,脸上亮着润湿的光泽。都在这清明澄澈的月光之下,背后是幽深的山影,她扭曲得失去了人形,只有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乌亮的眼睛还显出痛苦,这种痛苦也扇动人残忍的欲望。这一夜,人都兴奋得不行,像打了鸡血,虽已夜深,远近的房舍大都透出灯光,屋里说话和东西的碰撞响动良久。我也无法入睡,信步又回到已经空无一人的空场子上,吊在竹篙上的汽灯已经撤走了,只有明澈如水的月光。我很难相信,在这座庄严肃穆深造的山影下,人们才演出过这人形扭曲得超乎自然的场面,疑心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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