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_第二十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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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第4/4页)

人细细微微侍奉时,他开始有了不适,村人给他把饭烧好,唤他去家吃饭时,他就躺在棺材里边不出来。

    来人说,杜伯吃饭了,专给你做的干捞面。

    他说我死了,别叫我啦。

    蓝姓的就把那碗特别为他做的捞面放在棺头上,又舀来一碗面汤才去了。再或,用车子把棺才拉走,拉家里让他吃饭,饭后再把棺材拉着送回,这样日子久了,熬不过村里人的善意,叫饭的来了,他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再后来,他就从棺材里走了出来。那副棺材,已摆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除了天黑上床睡时,天亮起床再从棺材里爬出来,余时都已空下来。这样过了一年有余,他的喉病不知不觉间不仅愈发轻了,且似乎日渐好了。一天,轮到杜姓侍奉时,因为本姓同族,村人们在吃饭穿衣上,已经不如先前那样周到,加之他样子上去病无灾,又儿女双全,到饭时村人就时常忘了叫他。早先他侍奉别人,如今一村人侍奉他一人,不叫他吃饭时他摔盘子摔碗,这样七折八腾,似乎好了的病,又重新复发起来,忽然到了杯水不饮的境地。女儿竹翠回来看他,让他张大嘴时,惊叫得尖利干裂,唤起了左邻右舍,人们就都看见,他喉咙里的肿胀完完全全把喉道堵了,肿块如一座山脉。除了一些稀面流食,别的什么也吃不进肚里。他已经开始瘦削得如一捆干柴,每次从棺材里爬进爬出,都显得十分艰难。

    这个时刻村人们来了,他从棺材中坐直身子,探出头来,含着眼泪,说我怕不行了,怕熬不过夏天了。这样一句话说完,泪就哩哩啦啦掉下来,落在棺板上,立马被棺板吸收了,这当儿,村人们就说,杜叔,你想开一点,像你这病又撑这么长时间,真是奇迹。又说你本来是准备死的,都已经死过了,也都把自己完完全全当做死人了,如今凭白活这年余,享受了全村人的侍奉,就是旧时的皇上,也该知足了。他从村人们手里接过饭碗,看了饭食的好坏,用筷子搅了,说这饭里磕一个碎鸡蛋才好喝些。又说,你们对我好些,我每月有那一笔钱给村里领去了,村里修渠,全村人都得好处,我那钱就是全村人花了呢,家家有份儿,我多活一天,你们不就多花一个月钱吗?

    到了秋天,树叶飘落时候,黄灿灿的风声日日夜夜的叫,吹得昏天黑地。树叶雪花一样飘着,满世界都是叶片、柴草的翻卷。这时候杜岩轮到了他女儿竹翠家里,吃饭时候,竹翠烧了一碗龙须细面。面条如发丝一样,鸡蛋黄红如早时的日色。她来唤爹吃饭,爹已经不能从棺材里爬将出来,就把鸡蛋稀面端回娘家,自己跳进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他。

    杜岩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顺畅的饭了,半碗落进肚里,他扭头对女儿说,以后我的工资你去镇上领了,一个月就是一只羊的钱,,可一只羊要放一冬一夏才能长大。你对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于你一年多喂了半头猪,一只羊,六七只鸡;我要多活一年,就等于你多喂了一头大猪,十几只羊,一头毛驴。用这一年的钱买牛、买马,牙口好的能买一头、两头,好好算算这笔细帐,养活你爹比养活什么畜生都强。

    听了这话,女儿竹翠哭了,朝爹许诺了一个点头,说爹,你总不能睡在棺材里呀,图个吉利,也得睡到床上去。杜岩说司马蓝不会再卖我的棺材吧?竹翠说他就是卖,等他回村再睡进棺材不迟。

    这一夜,竹翠在爹的床上换了新草,铺了新褥,把爹从棺材中扶到了床上。春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长一段人生,杜岩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连听见女儿在一夜间叽哇着生产也没离开棺材,唯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床上。红黄色的暖草味,从床铺上散发出来,烟尘一样溢满屋子,被褥热暖虚软,烫人的身子。杜岩躺下不久,就舒舒展展睡着了。

    第二天、女儿竹翠把几个荷包蛋端到床前时,杜岩却已彻彻底底死去,喉咙的肿块,如柿子样果实累累地长到了嘴外。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间虽是落叶的季节,却长出了许多桐树、柏树的新芽,嫩生生的,普天下都是浅黄深绿、半腥半甜如三、四月的春气。

    五

    埋了杜岩之后不久,他的杜柏儿子从镇上回来,说他已经转成了国家干部,去县里党校学习了年余,还把《黄帝内经》通读了一遍。推门进屋一瞅,棺材已经不在,屋子里蛛网铺天盖地,只有桌子上的小闹钟,终日没人上弦,却依旧走得手脚不停,分秒不差。杜柏说,爹和棺材呢?身后跟来的meimei竹翠说,爹死了,用席卷着埋了。棺材拉到镇上卖了一百八十块钱,用到了灵隐渠上。

    杜柏僵僵地立住。

    死了还去公社领工资?杜柏说一个公社的领导都问我,你爹的病咋样?他咋就这么能活呀?竹翠便说,司马蓝在埋葬爹那天,开了一个群众大会,说如果谁传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谁给活埋了,说只要公社里人以为爹活着,爹的工资就会像河一样碧水长流哩。

    杜柏说,我考试考了公社第一,党校毕业考了全县第一,我是国家的干部了,我不能不把这透给乡政府。然他刚说到这儿,身后就响起了一声低低沉沉的声音,吼着说你敢,说你敢真的把你爹当成死了埋过的人,我管不了你这乡干部,可我敢打断你妹子的腿,缝了你妹子的嘴。回过身子去,见说话的是司马蓝,他领了几个人回村收粮食,换工具,站在屋里屋外,人人一脸土尘,眼睛瞪得如从杜岩喉里长出来的红柿子,累累果实,丰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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