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_第一章文忠公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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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文忠公 (第1/4页)

    第一章 文忠公

    要了解一個死去已經一千年的人,並不困難。試想,通常要了解與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的居民,或是了解一位市長的生活,實在嫌所知不足,要了解一個古人,不是有時反倒容易嗎?姑就一端而論,現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結,一旦遇有危機來臨,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行動。醉漢會戒酒自新,教會中的聖人會墮落,牧師會和唱詩班的少女私奔。活著的人總會有好多可能的改變。還有,活著的人總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精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后才會洩露出來。這就是何以評論與我們自己同時代的人是一件難事,因為他的生活離我們太近了。論一個已然去世的詩人如蘇東坡,情形便不同了。我讀過他的劄記,他的七百首詩,還有他的八百通私人書簡。所以知道一個人,或是不知道一個人,與他是否為同代人與否,沒有關係。主要的倒是是否對他有同情的了解。歸根結底,我們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們只能完全了解我們真正喜愛的人。我認為我完全知道蘇東坡,因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為我喜愛他。喜愛哪個詩人,完全是由于哪一種癖好。我想李白更為崇高,而杜甫更為偉大——在他偉大的詩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憫人的情感方面更為偉大。但是不必表示什麼歉意,恕我直言,我偏愛的詩人是蘇東坡。

    在今天看來,我覺得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中國其他文人的人格,更為鮮明突出,在他的生活和作品裏,顯露的越發充分。在我頭腦裏,蘇東坡的意象之特別清楚明顯,其理由有二。第一,是由于蘇東坡本人心智上才華的卓越,深深印在他寫的每一行詩上,正如我所看見的他那兩幅墨竹上那烏黑的寶墨之光,時至今日,依然閃耀照人,就猶如他蘸筆揮毫是在頃刻之前一樣。這是天地間一大奇跡,在莎士比亞的創作上,亦複如此。莎翁詩句的遒健,是來自詩人敏感的天性與開闊豁達的胸襟,至今依然清新如故。縱然有后代學者的鑽研考證,我們對莎士比亞的生活所知者仍極稀少;可是在他去世四百年之后,由于他作品中感情的力量,我們卻知道了他的心靈深處。

    第二個理由是,蘇東坡的生活資料較為完全,遠非其他中國詩人可比。有關他漫長的一生中,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那些資料,存在各種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詩文都計算在內,接近百萬言,他的劄記、他的遺墨、他的私人書信,在當代把他視為最可敬愛的文人而寫的大量的閒話漫談,都流傳到現在了。在他去世后百年之內,沒有一本傳記類的書不曾提到這位詩人的。宋儒都長于寫日記,尤以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為著名;勤奮的傳記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溫。由于王安石的國家資本新法引起的糾紛,和一直綿延到蘇東坡一生的政壇風波的擾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時代的資料,其中包括對話錄,為量甚大。蘇東坡並不記日記。他不是記日記那一類型的人,記日記對他恐怕過于失之規律嚴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寫劄記,遇有遊山玩水、思想、人物、處所、事件,他都筆之于書,有的記有日期,有的不記日期。而別人則忙于把他的言行記載下來。愛慕他的人都把他寫的書簡題跋等精心保存。當時他以傑出的書法家出名,隨時有人懇求墨寶,他習慣上是隨時題詩,或是書寫雜感評論,酒飯之后,都隨手贈與友人。此等小簡偶記,人皆珍藏,傳之子孫后代,有時也以高價賣出。這些偶記題跋中,往往有蘇東坡精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書簡約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蹟題跋約六百件。實際上,是由于蘇東坡受到廣泛的喜愛,后來才有搜集別的名人書劄題跋文字印行的時尚,如黃山谷便是其一。當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蘇東坡去世之后,立即開始搜集蘇東坡的墨蹟書簡等,刻之于石、拓下榻片出賣,供人做臨摹書法之用。有一次,蘇東坡因對時事有感而作的詩,立刻有人抄寫流傳,境內多少文人爭相背誦。蘇東坡雖然發乎純良真摯之情,但內容是對政策表示異議,當時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國都之際,當權者之憤怒遂集于他一人之身,情勢嚴重,蘇東坡幾乎險遭不測。他是不是后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貶滴期間,對不夠親密的朋友他說是已然后悔,但是對莫逆之交,他說並無悔意,並且說,倘遇飯中有蠅,仍須吐出。由于他精神上的坦白流露,他也以身列當時高士之首而自傷,在與心地狹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掙扎了一番之后,他被流放到中國域外的蠻荒瓊崖海島,他以坦蕩蕩之胸懷處之,有幾分相信是命運使然。

    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生活中竟有如此的遭遇,他之成為文人竊竊私語的話柄,尊重景仰的話題,尤其是在去世之后,乃是自然之事。若與西方相似之人比較,李白,一個文壇上的流星,在刹那之間壯觀驚人的閃耀之后,而自行燃燒消滅,正與雪萊、拜倫相近。杜甫則酷似彌爾頓,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長者,學富而文工,以古樸之筆墨,寫豐厚之情思。蘇東坡則始終富有青春活力。以人物論,頗像英國的小說家賽克瑞(Thackeray);在政壇上的活動與詩名,則像法國的雨果;他具有的動人的特點,又仿佛英國的約翰生。不知為什麼,我們對約翰生的中風,現在還覺得不安,而對彌爾頓的失明則不然。倘若彌爾頓同時是像英國畫家根茲博羅,也同時像以詩歌批評英國時事的蒲普,而且也像英國飽受折磨的諷刺文學家綏福特,而沒有他日漸增強的尖酸,那我們便找到一個像蘇東坡的英國人了。蘇東坡雖然飽經憂患拂逆,他的人性更趨溫和厚道,並沒變成尖酸刻薄。今天我們之所以喜愛蘇東坡,也是因為他飽受了人生之苦的緣故。

    中國有一句諺語,就是說一個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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