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茅盾)_九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九 (第4/6页)

在薄暗的空间。猛然一个狞笑,梅女士挥走了这一切,努力转换着谈话的方向:

    “你看准了我的思想也有多少变换么?我自己不很明白。不过看厌了看惯的事,想找一个新环境的意思,却也是有的。前天你讲了许多关于政治的话,过后我却想出许多疑问来。我觉得到底不能完全赞同你的意见。”

    “不赞成?是哪些地方不赞成呀?”

    像受了一针,李无忌伸长颈脖,急忙地问。

    “就是怎样发展工商业。”

    似乎想不到问题这么简单,李无忌笑了。

    “哦,是这——么?国内不要打仗,有钱的人拿出来投资,工厂里加紧工作,时间延长,出产增多,岂不是就成了?”

    “挣下来的钱不会落到外国人荷包里去么?”

    梅女士反问,轻轻地应用了梁刚夫那里听来的理论了。

    “自己的钱,怎么肯送给别人!现在中国每年要流出几万万金钱去,就因为自己没有工业,这叫做无可奈何。如果什么东西都能够自己制造,岂不是就把外国人的势力抵抗住了?

    所以空口说抵制外国人是没有用的,应该先得自强。”

    梅女士抿着嘴笑。她看见李无忌那种兴高采烈,举重若轻的神气,忍不住要笑。在她听来,李无忌这番议论,并不新奇,好像十几年前读什么“论说入门”的时候早就见到过这样的意思。然而另一个问题却带出来了,她又说:

    “你们也反对外国人?”

    “怎么不!‘外抗强权’是我们的口号呢。不过我们主张用合理的手段。我们又主张分别而论。不问如何的专门反抗外国人,我们不赞成。”

    于是来了长段的议论。李无忌把上讲堂的姿势完全拿出来,越说越有精神,然而梅女士却有些倦意了。她耐心地等候到李无忌的热谈表示了稍稍的挫顿时,就硬生生地插进了一句:

    “现在我一定要回去了,明天要搬家哪。”

    李无忌异样地站起来,向墙上的挂钟望了一下,又回过来瞧着梅女士的脸,然后慢慢地说:

    “明天什么时候?下午罢?我来帮忙。”

    梅女士很委婉地辞谢了这太殷勤的帮忙。李无忌却又要送她回寓。当然梅女士没有什么不愿意。可是到了谢宅门前要分别的时候,李无忌突然抓着梅女士的手,吐出最后的勇气来:

    “后天我来拜访你的新房子。我相信在这新地方,有新希望,梅呀!”

    门灯的光落在李无忌脸上,照见他的眼眶边有些红,他的嘴唇有些颤抖。梅女士只能温柔地微笑。她实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适当些的表示。

    又过了两天,黄因明方才抽出工夫来和梅女士搬进那新屋子。在天井里拾得一张李无忌的名片。这位热心的朋友昨夜已经来过了。

    粗粗布置好以后,黄因明就告诉梅女士,不要把这住址“太公开”梅女士惊讶地睁大着眼睛,很踌躇了一会儿,方才说:

    “让一个人知道。不要紧罢?如果你早说要秘密,我也可以不对他说。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而且比我们先来过了。”

    “那个姓李的名片就是他么?”

    梅女士点头;随即反过来说:

    “为什么要秘密?”

    “无非是怕客人来多了不得清静。”

    “那么,这个姓李的不过偶然到上海玩玩,至多来一两次罢了。”

    黄因明放心地一笑,也就不再追问。梅女士却感得几分不自在。她看出黄因明的所谓“恐怕不得清静”是随口搪塞,还是不肯坦白;同时她又反省到自己的行为很可以被人家看作嘴快轻率。“怎么我近来变了呀!这样失神落魄,没有一点精密的计算?”她心痛地想。她给自己许多答案:因为是这一晌心里总没有过安定;因为是太好胜,要得人们的尊敬,要表示自己的光明坦白,反倒成了不检点;因为是目前的环境人物都和从前的不同,因而不能左右逢源地顺应;因为是专心要学习那些怪生疏的什么国家,政府,资本家,工商业;因为…她发怒似的站起来,看着自己房里满地散乱的什物,抢过去踢了几脚,好像它们就是罪魁祸首。

    新换了榻位的第一夜,特别使得梅女士不能安眠。那条柔软的毛毡竟变成为猪鬃一般,刺起了梅女士全身的焦灼。风呼呼地响着。这是第一次的西北风,无情的严冬的先导。梅女士侧耳听着,忽然悲酸从胸中起来。她的感想便很凄凉:“这是有生以来第二十三个冬呀!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经到了青春时代的尾梢,也曾经过多少变幻,可是结局呢?结局只剩下眼前的孤独!便是永久成了孤独么?是哪些地方不及人家,是哪些事对不起人,却叫得了孤独的责罚呀?”于是几年来不曾滴过的眼泪,几年来被猜忌,被憎恨,被纠缠时所忍住的眼泪,都一齐涌出来了。

    怯弱地,几乎屏息地躺着,她可以听得每一个最细微的声响。从楼下来了黄因明的鼾声,匀整而甜美,更引起梅女士的嫉妒。她怎么能够不嫉妒?别人是这样地到处适宜,很洒落地在这广大的世间翱翔;而她呢,这样的孤苦无告!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也没有一个人肯用心来了解她。突然白天的感触又回来了。那一长串自问自答又在她悲楚的心头往复了。终于她唾弃那一切的答案。她不得不承认伤心的真实:脆弱!是自己变脆弱了,所以失神落魄,什么都弄不好!是自己变脆弱了,所以克制不住心里的那股不可名说的sao动,所以即使从前能够高傲地无视围绕在左右前后的男子,而现在却不能不萦念于梁刚夫!

    这么想着,仿佛看见了潜伏的敌人,梅女士心里反而平静些了。她再不打算睡觉,只迷惘地朦胧地寻求所以变成脆弱的原因。可是得不到。只觉得太复杂广阔生疏的新环境将她整个儿吞进去,形成了她的渺小脆弱,并且迷失了她本来的自己。到上海以来,她看见了许多新的,同时也不能理解的事情;是的,不能理解!她不是初出闺门的大小姐,她经历过比一般女子更多更复杂的生活,她并且看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