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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阿母送点东西来,阿巴桑,”我应道。

    老太婆让了我进去,走到里面那间昏幽的厅堂,她止住我道:

    “你稍等。”

    说着她迳自蹭到里面,搬出一只竹篾编的箱笼来,嘭地一下搁到地上,掀开了盖子,喘吁吁地指着笼子里说道:

    “阿丽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竹篾笼里,塞满了破烂的衣物,母亲上次身上裹着的那件透着药味的黑绒线衫也覆盖在里面。老太婆弯下身去,伸手到笼子里翻掀了一阵,把母亲两件斑斑点点泛了黄的亵衣也扯了山来,笼里发出一阵刺鼻的怪味。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呢,就拿几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对我说道。

    “是几时的事——”我悄声问道。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老太婆偏过头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问道,她脑后吊着的那一小团稀疏的发髻,好象随时都会剥落似的。

    “是中元节,七月十五。”

    “对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断的气。”

    我双手紧捏住那袋柿子,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笼子里的破烂左翻右翻,半天她立起身来,拍了一拍手,唠噔起来:

    “阿丽病了那么久,在床上都睡了三个多月,用了多少钱,你知道么?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啦,很艰苦呢。这次事情,火葬费就是三千块——一是阿丽自己要烧的,我们是遂她的愿。老实说,我儿子也算对得起她了——”老太婆又砸嘴又叹气,向我数说,她看见我没有答腔,一直瞅着竹篾箱笼里那一堆破烂,她便冷笑了一声,说道:

    “她那只金戒子么?值几个钱?早赔进去了。你今天来,来得正好。你阿母留下了话:无论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你们家去,葬在她小儿子的旁边——”

    “她的骨灰放在哪里?”我打断了她的话。

    “大龙峒大悲寺,我们已经跟庙里的老师傅讲好了,你自已去取吧。”

    大悲寺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庙宇,四周围着七零八落的违章建筑。有些贫苦老人无处安身,便挤到寺里去栖住去了。我进到寺内,看到里边三五成群,衣着褴褛的老人,拱缩在一堆。有的在条凳上呆坐,有的交头接耳在私语。一个小沙弥引我去见寺里住持,他是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脸皱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躯,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说明来意,老和尚的听觉失灵,我讲话,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张瘪得深坑下去的秃嘴巴,一径开翕着,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边喊了几次母亲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似的,点了点头。

    “黄——丽——霞——她是半个多月以前进来的吧?”老和尚的声音颤抖而沙哑。

    “是的,老师傅。”

    “他们说,她在等她的儿子,等他来领她回家——”

    “我就是她的儿子,黄丽霞的儿子,”我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咳。”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地念了几句,然后朝我摔了一下手,说道:

    “跟我来吧,小弟。”

    老和尚颤巍巍地走了出去,一阵劲风把他那袭袈裟吹得抖瑟瑟地飘起,他那枯瘦的身躯连晃了几下。我跟在他身后,向寺庙右侧的极乐殿走去。殿里是置放灵骨的所在,里面暝暗,靠正面墙有一个三叠层的木架,密密地排着三排一只只酱黑色圆肚子的骨灰坛,木架上端点着一盏黯淡的长明灯。骨灰坛上都贴了标签,有的年代久了,没人收葬,坛上积了一层灰,标签变得焦黄,上面的姓氏字迹都模糊了。

    “黄丽霞在这里。”

    老和尚走过去,弯下身,颤抖抖地伸出手来,按到第二排左边第四只坛子上。我赶忙蹭过去。那是一只新坛子,在幽暝中,还微微地反着光。标签是白的,上面写着“桃园黄丽霞”几个字。骨灰坛约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挤在几个骨灰坛的中间。

    “你来把你母亲带走吧。”

    老和尚回头向我说道,我将手上那袋柿子挟到腋下,佝下身去,双手将母亲那只骨灰坛捧了起来。

    “老师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对老和尚说道。老和尚点了点头,他那张坑下去的瘪嘴开翕了两下,然后蹒跚地引领着我,踱过走廊,往正殿上走去。到了大悲殿门口,他却止住了脚,对我说道。

    “小弟,把你的母亲放在殿外头,里面有佛祖菩萨,她是不能进去的。”

    我把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大悲殿门槛外面地上,步入殿内,殿门上端悬着一块乌木横匾“苦海慈航”四个大字金漆已经剥落,木匾齐中间开了一道裂痕。殿内神龛暗沉沉的,布满了灰尘,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熏得焦黄,莲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着香烛果品,风从殿外卷进来,吹得香烟乱绕。我把那几枚鲜红的西洋柿搁到台上的供碟里,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为风大,划了三次火柴才点燃,一阵浓郁的香烟扑到脸上来,熏得我的眼睛酸辣辣的。我双手握住那炷香,插到台上一只蓝瓷香盆里,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橡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寺庙,烧香拜佛。可是记得小时候,每年观音诞,母亲便买了香烛到板桥那间香火鼎盛的观音庙去进香。有一次她带了我和弟娃一块儿去,要我们跟她一同跪拜观音菩萨,她那娇小的身躯匍匐在观音大士的脚下,一头的长发几乎吊到了地上。母亲双手合什,嘴里喃喃念念,在祈求倾诉,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得厉害,在发着异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节,我去探访她,她紧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里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时她那双变成了两个黑洞的眼里,也那样充满了惧畏和惊惶。母亲大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么,所以她那双眼睛才会那样一径闪烁不定,如同一双受惊的小鹿,四处乱窜。一辈子,她都在惊惧,在窜逃,在流狼,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飘泊了半生,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最后堕落瘫痪在她那张塞满棉被发着汗臭药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恶毒——她临终时,必是万分孤绝凄惶的。然而她那具残破的躯骸已经焚烧成灰,封装在殿外那只粗陶的坛里,难道坛里的那些灰烬仍带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佛殿冰凉的磨石地上。

    “小弟,快送你母亲回去吧,大风要来了——”

    祈求完毕,老和尚颤着声音向我招手道,他企立在殿外的石阶上,他身上那袭黑袈裟,给风吹得急切地抖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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