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_在我们的王国里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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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的王国里 (第5/7页)

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儿根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还来不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裁缝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嘹明的话:“rou体,rou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历尽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睁着他那双老毛的眼睛,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论欲望焚练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瓜,开始四处?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身不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给渴望企求、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里,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执着,那样的急切,好象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身后凑近我耳根低声指示道“我看见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径那端一裸大王椰下,面朝着我这边,高高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逼人的在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去,因为杨教头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园路大门的石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上。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蹭到台大医院那边,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候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的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好象全身的肌rou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着,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当他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

    “我们到圆环去。”

    3

    瑶台旅社二楼三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阵狼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中懊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在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粗呢,你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助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rou,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xue里,幽幽的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来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一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多高梁,嘟嘟哝哝,讲了一夜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太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心中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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