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回忆录_6.军队1959mdash;1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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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军队1959mdash;1 (第2/3页)

捆钞票——在数,数完一捆,朝床上一丢,说:“这捆可买条大腿!”又数一捆,又一丢,说:“这捆可买只胳臂!”有朝一日,整个的老婆,就在这样分解结合中凑成了。在他数钱的时候,面露得意之色;在旁围观的老兵们,面露羡慕之色,那种对比的神情,令人心寒。但单从那一画面上看,却是喜剧镜头。

    一年半的军中生涯,我见过不少另一阶层的人物,其中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个极有代表性的老兵——张永亭。张永亭当年并不老,比起连中的充员阿兵哥来,他是老士官、老战士,够得上老;但比起更老的四十岁的士官来,他还算年轻的。他是河北人,从小流亡,饱尝忧患,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几岁,只觉得大概三十五六。他没念过书,只勉强写出自己的名字及日用的几个字,也不会算术,他不知道六八四十八,虽然知识程度很低,人倒也有北方汉子的精明。

    张永亭个子不高,但横着长,很魁梧厚实、孔武有力,会摔跤,全连没有他的对手。一摔跤,你就发现他只有二十多岁;但一看他的脸,你就肯定他有五六十岁。他的脸,皱纹又多又杂乱,可谓满面风霜,但是黝黑得毫不匀称,深一块浅一块,非常难看。我问他为什么这么难看,他说本来好看,有一次连中枪毙一个可疑的老百姓,那老百姓怪怪的,很邪门儿,五花大绑后,老是回头看他这刽子手。他很忌讳,就对那人说,你他妈的不要回头看我,等会儿一枪包你痛快见阎王,不为难你,让你死得痛快,别再回头了。可是一枪把那人撂倒后,那人临咽气前,还是回头看他一眼。那一眼,看得他浑身发麻,从此脸上的颜色就变得大花脸似的。

    我下部队,当的是排长,并且是“前瞻师”中兵器排排长。“前瞻师”是火力强大的新编制的师,兵器排中就有强大火力,机枪以外,有七五炮、有六零炮。排长以下,有排副一名,下率七五炮组长,六零炮组长,及各班班长与士兵,成员极为复杂。例如排长是预备军官大学生,排副到班长都是老兵,多是三十开外的老士官,阿兵哥中也有老士官,有韩国回来的“反共义士”有就地补充的台湾兵--充员。与我平行的,又有常备军官,分任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排长,有干事(政工);在我上面的有连长、副连长、指导员(政工)。这些人马中,除了充员和我可在服役期满允许退伍外,其他都是不准退伍的,都要强迫当军人,强迫他们为台湾的安全和反攻大陆的口号,没有止境的贡献青春、牺牲自己。正因为身分悬殊,怀抱各异,再加上我不是国民党员,所以夹在其中,非常难以自处。幸亏我豪迈而圆滑。所以上上下下,日夜相对,尚能处得来,甚至可说处得不错。像张永亭因是河北人,我在河北住了十年,与他较亲,所以他与我最熟,熟到可以佯骂他、揍他一拳的程度,但我对别人却很客气。

    张永亭是一个“兵油子”部队中有“兵油子”被送到“顽固队”管训者,但张永亭绝对不会,他虽然“油”却属“良性”他的“油”只限于“拖死狗”的层次,缓慢、邋遢、懒惰、嗜赌、借钱不还、出cao时偷溜回营房睡觉,等等等等。他并不发生严重的抗命行为,也不欺负充员。他做七五炮组长,却颇有独来独往的味道,大而化之,一切由班长和阿兵哥去搞,他有点无为而治,--像我一样。由于他不大管事,又呈“拖死狗”的局面,所以人人都不怕他,并且还没大没小地开他玩笑。大家最吃不消的,是他的一双大脚,奇臭无比,老兵们都说生物中,死人最臭,而张永亭的大脚,就是死人的脚。因为他是一组之长,所以睡在门边第一张床,这下子可好了,清风自门而来,臭气由门而起,而他又贪睡,睡必脱鞋,鞋一脱下,与脚对臭,全连都当其冲。好在终日奔波,大家的脚也未尝不臭,无从计较,只是张永亭的,以一当十而已。

    张永亭不但摔跤第一,脚臭第一,枪法也是第一。他的枪法,全连无出其右,但在射击训练时,却每每相左——他并不好好放枪。他懒洋洋的,拿起机枪,在一尺距离内,朝土堆集中射击,然后挖开土堆,清出弹头,包在一起,到外面当废铁卖。——你“政府”抓老子来当兵,给老子这么可怜的军饷,却舍得花大钱去造枪炮子弹,老子就给你浪费一下,变成废铁吧!这就是他的心理。这种靠卖废铁赚外快的,也不止军人,射击训练时,前面靶场远处,就有不少穷苦的老百姓等在那边,炮声一停、枪声一歇,他们就蜂拥而上,去挖弹头,因而误炸误伤之事,时有所闻。尤其许多穷苦的小孩子,因无知敲废弹而发生的惨剧,更复不少。

    张永亭是老兵,阅战已多,自然受过伤。但有趣的是,他的伤,都在背上,后腿上,全身正面却没有。原来他逢战必逃、走为上计,所以虽有受伤的光荣,无奈全在背后,因此我常常笑他。有一次他连赢三次摔跤,我以他为本排增光,买双喜烟重重赏他。他那天真开心,当众大谈从军史,最后向阿兵哥们指着我说:“头一次上战场没有不害怕的,我们的排长,你们平时看他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若上战场,前面砰啪枪一响,他后面噗哧屎就来了!”由于他说话滑稽,表情生动,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般说来,预备军官在部队,学问有余、经验不足,我给它的素描是:“白白的、傻傻的,一副近视眼镜,经常总是遮在低戴的帽沿底下,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谈吐之间总是脱不掉他在大学时代的那种书袋气,站在队伍前面,慌手慌脚,喊口令像踩了鸡脖子,一点没有叱咤风云的味儿。”正因为预备军官给人的印象如此,所以老士官未尝不作弄这种上级,甚至在崇拜、嫉妒与欲羡中,有自卑的反射。当然有的他们会看走眼。潘毓刚非国民党,被分发到金门当排长,老兵们说预备军官没种,一天共产党炮弹打来,潘毓刚突然召集大家,到碉堡外面训话,这时外面炮弹齐飞,大家吓坏了,可是潘排长却若无其事。此后人人说我们排长真勇敢,人人都服了。我在部队,也属潘毓刚此类,颇有悍气。那时我受海明威影响颇深,向往那种文人的武人式勇敢,逢难不避、有苦先尝,对一己的阳刚之气,颇为自雄。有跳降训练、突击训练机会,无不自动请求参加。可是营长一律不准。理由是:“我们老军官出事死了,死就死了;你们预备军官出了事,对上面、对外面不好交代。”就这样的,我失去了一些耀武扬威的机会。不过有一次,我的勇敢却给我闹出十六师建军以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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