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上山·爱_第四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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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4/4页)

千千万万被烧死的飞蛾呢?难道它们都该死?"

    "也许,这不能怪蜡烛,这该怪飞蛾。谁让它们过早追求光明!追求光明,当然要付代价呀!"

    "可是,也别忘了,自己就是光明,再给出光明的、也付了代价呀!我那首《蜡烛的命运》的诗,最后一段是——

    它愈烧愈短,

    直到一点不剩。

    它给了别人光明!

    却赔上自己的命。

    最后和追求光明的,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怎么回事,本来是庆祝生日的,怎么谈到同归于尽了?"

    "都怪你。"叶葇假装生了气,把小手抽回,不让我摸了。

    "我认为潜意识中,可能你希望我早点死掉,那样才美。"

    "最美的死法是情人的同归于尽,一起殉情。所有的死法里,我最欣赏这一种,我最向往这一种,死得那么从容、安详、美,这是最好的。即使不同一天同归于尽,第二天补死也行。三十六岁的莫迪里亚尼死后第二天,他的心上人不是跳楼了吗?"

    "一起永远活下去,也是最好的。"

    "一起永远活下去?变成两个老妖怪?"

    "不要老嘛,一起永远年轻的活下去。"

    "至少我不行,我会老、会死。你一个人去不老不死吧。"

    "男人老一点比较好。你会老就好了,不必会死。"

    "那变成了什么?那不是真成了老不死了?"

    "没说那么老啊!只老到中年而有风度的那种,不要再老下去。"

    "1935年那种?"

    "1935年那种。"

    "那得先喝到旁斯·得·雷昂(PonceDcLeon)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ofYouth)才成。还是你一个人去不老不死吧。"

    "我知道这不可能。纵使能,也变成哈葛德(HenrYRiderHaggard)小说《常春恨》(SHE)中那千年不老的女人,一代一代,别人全死了,她还活着,这不是千古同悲,而是千古独悲了,那太可怜了,还是死了好。"

    "这么说,你想殉情了?"

    "只是先放弃长生不老。至于砌情,的确死得从容、安详、美,可是,对我还不发生这种问题。"

    "如果一个男人爱你爱到单方面殉情而死,你怎么说?"

    "那要看我爱不爱他。我不爱他,他这样死了,死得未免太痴;我若爱他,就不致发生这种问题,他为什么要自杀?"

    "为什么?为了你并非不爱他。记得唐朝张籍那首《节扫吟》吗?诗里写一个有夫之妇,碰到另一个男人,那男人送她一副珠子,她动了情,收了,挂在腰带上。挂上以后,想到自己家庭也不错、丈夫也不错,明知那男人送她礼物,用心如日月,只是单纯的爱,但她还是解下来,把珠子退回给那男人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你碰到这种处境,你怎么办?你爱你丈夫,可是更爱那个他,也退回珠子吧,可是他爱你爱得要死,最后决定自杀,像少年维特(Werther)一样,你怎么解释这种殉情,总不能再说我若爱他,就不致发生这种问题,他为什么要自杀?的话了吧?因为人已死了。你怎么办?"

    "我真不知道怎么办,这的确是难题。"

    "这种难题还是有三角关系的。如果不是三角关系而是两个人的,难题就更上层楼。《庄子》里记尾生同情人约会,情人没来,洪水来了,他不肯走,抱着柱子淹死了。你是这情人,你怎么办?"

    "他们是约会一起殉情的吗?"

    "书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当然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如果约会一起殉情,女的临时可真放了水。"

    "男的临时不放水吗?"

    "谁说不放!大大的有放。二十多年前,淡水河边就有这么一幕。两人约会在河边一起上吊,不料男的暗将绊在石墩上的绳子拉脱墩外,结果少女殉情了,男的以杀人处有期徒刑七年。"

    "这样看来,殉情者为了安全起见,得预先立下保证一定死的保证书才行。不然的话,恕难奉陪。"

    "那也不然,魂断梅耶林(Mayerling)的奥国王子和他情人,还不是说死就一起死了。死法是女的先睡,男的枪杀了睡美人后再自杀,程序如此,如果男的放了枪后放了水,保证书一撕,一切也都没有约束。重要的,殉情还是得找对死对头才成,若找错了,就变殉情独脚戏了。"

    "真想不到殉情还有这么多学问。"

    "真的好多。魂断梅耶林事件,影响之大,谁也想不到。男主角死了,才轮到奥太子斐迪南(ArchdukeFerdinand)候补。斐迪南被刺,就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可见殉情不是一男一女两人的私事,原来可以有这么大的余波。"

    "看你这样大谈殉情,好像你已准备选择了这种死法似的。"

    "不会吧!对殉情而言,我太老了一点。罗密欧(Romeo)该是二十几岁才好。不过你的年纪倒正好参加这种活动。"

    "殉情如果没有你参加,那一定很乏味。"叶葇用指尖触着我鼻子。

    "我真希望时光倒流,倒流到十五年前,听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如果那时候听到,我宁愿不活这十五年。"

    "你不活这十五年,那我今晚的生日同谁说话啊?"

    "咦,十五年前我们一起死了,你怎么又独自活到今天?"

    "怎么不可以?你怎么知道十五年前,死的不是那男的一个人的独脚戏?"

    我笑起来,不再搂她、不再摸她的手。我假装生气,捏了她的小脸蛋。"认识你六个小时,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多不可靠。"

    "可是你可靠——"她靠到我身上,我再搂住她、摸她的小手。

    蛋糕上的蜡烛已愈来愈接近成灰,桌上的蜡烛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侍者换成新的。叶葇偎着我,听着音乐。这真是一种又兴奋又恬静的感觉。我闻着她的发香,想到卢照邻的那首《长安古意》:"…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那不是首成功的诗,但却有着不朽的句子。它给我一种殉情的启示:一种得到人间爱情的快乐、大可一死的超脱。人生最难得的一种感觉是:你在某一点时空交会的时刻,你甘愿"何辞死"。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种"超脱点",就是一个显例。叶葇在我身边,她几乎带给我这种"超脱点",我真的觉得,如果和这样可爱的人一起殉情,倒也大可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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