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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奶的星星 (第6/6页)

管什么用!”

    “惠芬三姐呢?”

    “咳,还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还没个对象。他那个对象武斗的时候死了,惠芬总还是想着那个人,时常说点子不着边儿的话,说不是那个人她就不结婚…可那个人都死了好几年啦。

    这都是八子跟我说的。头些日子,我扫街时候碰上了惠芬,她头儿也不抬。八子说,她不是光不理我,谁她都不理…”

    我想起六六年查抄四旧的时候了,在院子里,惠芬三姐和一个男

    大学生说话,那男的又高又魁梧“他会不会就是惠芬三姐的对象呢?”

    唉!“奶奶,咱们包扁豆馅饺子吧!”我说。世上的事都想明白了好像也不符合辩证法。

    “行啊!”奶奶高兴起来:“我给你钱,你去买rou馅吧。”

    mama给我写信的时候就说,回了北京好好照顾奶奶,想办法给奶奶弄点好的吃。奶奶一个人老是熬粥、吃馒头、炒白菜什么的;她不愿意去买rou,怕让人看见说她没改造好。

    “您管它那些呢!”我说:“rou铺里卖rou就是为让人吃的。革命就是为让所有的人都过好日子!”

    “可还有好些人连馒头、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贫下中农,吃也吃不饱。”奶奶一本正经的神气。

    我真得承认:奶奶的觉悟比我高。我开了个玩笑:“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说贫下中农现在还吃不饱,那还行?”

    奶奶吓坏了,说不出话来、可不?在那些年,这可不是玩笑。

    最后这几年,奶奶依旧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扫街。吃了早饭就去参加街道上办的“专政学习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这么大岁数,挖什么呀?还不够添乱的呢!”我说。

    奶奶听了不高兴:“我能帮着往外撮土。”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够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干一天您就歇十天。”

    “那可不行。人家让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别外头瞎说去。好不容易人家这才让我去了。”

    奶奶还是那么事事要强。

    最让奶奶难受的是人家不让她去值班。那时候,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绝大多数是没有工作的老头、老太太,都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个小板凳坐在墙角里,监视坏人,维护治安。每个人值两个小时,一班接一班。奶奶看人家值班,很眼热,但她的成份不好。

    一天,街道积极分子来找奶奶,说是晚十点到十二点这一班没人了,李老头病了,何大妈家里离不开,一时没处找人去,让奶奶值一班。奶奶可忙开了,又找棉袄,又找棉鞋。秋风刮得挺大。

    “真要是有坏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会等着让您给他一拐棍儿?”

    “人家这是信任我。”

    “就算您用拐棍儿把他的腿勾住了,他也得把您拉个大马趴。”

    “我不会喊?”

    “我替您去吧。”

    “那可不行!”奶奶穿好了棉衣,拿着拐棍儿,提着板凳,掖着手电筒,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我出门去看了看。奶奶正和上一班的一个老头在聊天。还不到十点。两个人聊得挺热火。风挺大,街上没什么人。那老头在抱怨他孙子结婚没有房…

    十点刚过,奶奶回来了。

    “怎么啦?”奶奶说:“又有人接班了。”脸色挺难看。

    “有人了更好。咱们睡觉。”

    奶奶不言语,脱棉袄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电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我给您按摩按摩?”

    奶奶趴在床上。我给她按摩腰和背。她还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

    我想起小时候给奶奶踩腰,觉得她的腰背是那样漫长。如今她的腰和背却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

    我看见奶奶在擦眼泪。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说。

    “赶情你们都没事儿。我妈算是瞎了眼,让我到了你们‘老史家’来…”

    海棠树的叶子又落了,树枝在风中摇。星星真不少,在遥远的宇宙间痴痴地望着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

    那是一九七五年,奶奶七十三岁。那夜奶奶没有再醒来。我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凉。估计是脑溢血。很可能是脑溢血。

    给奶奶穿鞋的时候我哭了。那双小脚儿,似乎只有一个大拇趾和一个脚后跟。这双脚走过了多少路呵。这双脚曾经也是能蹦能跳的。

    如今走到了头。也许她还在走,走进了天国,在宇宙中变成了一颗星星…

    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现在,在任何场合,我都敢于承认:我是奶奶带大的,我爱她,我忘不了她。而且她实在也是爱这新社会的。

    一个好的社会,是会被几乎所有的人爱的。奶奶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国民党战犯更有理由爱这新社会。知道她这一生的人,都不怀疑这一点。

    当然,最后这几年,她心里一定非常惶惑。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这样一件事:那时每天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念报纸上的社论。在那个“专政学习班”里,奶奶是学的最好的一个。她一字一顿地念,象当年念扫盲课本时那样。我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书。显然是有些段落她看不大懂,不时看看我,想找机会让我给她讲一讲。我故意装得很忙,不给她这个机会,心想:您就是学得再好再虔诚些,人家又能对您怎么样?那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净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论。奶奶给我倒茶,终于找到了机会。

    “你给我讲讲这一段行不?”

    “咳,您不懂!”

    “你不告诉我,我可不老是不懂。”

    “您懂了又怎么样?啊?又怎么样?”

    奶奶分明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她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响。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报纸,不再问我。我一看她,她的声音就变小,挺难为情似的…

    老海棠树还活着、枝叶间,星星在天上。我认定那是奶奶的星星

    据说有一种蚂蚁,遇到火就大家抱成一个球,滚过去,总有一些被烧死,也总有一些活过来,继续往前爬。人类的路本来很艰难。前些时候碰上了惠芬三姐,听说因为她文革中做了些错事,弄得她很苦恼,很多事都受到影响。我就又想起了奶奶的星星。历史,要用许多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类才变得比那些蚂蚁更聪明。人类浩荡前行,在这条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爱…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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