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短篇小说集_白史铁生短篇小说集的纸帆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白史铁生短篇小说集的纸帆 (第3/4页)

  大汉向我仰起脸来。唔!我一脚险些踏进河里;他的眼神呆滞、阴冷得怕人,嘴边还挂着涎水。

    电话铃响了。老江对着话筒“哼哼”了两声,忍气吞声地挂了电话。“事惹大啦!”他斜了我一眼,嘟囔着:“全知道了,试点,试出个疯子选举的点来!”

    “是我干的,我一个人承担责任。”我说。

    “你承担又怎么样?这个试点归我负责。上边也是瞪着两眼说梦话呢,一定要把那张选票找出来,挽回影响。”

    “怎么办?”

    “实在没辙,随便找出一张来,就说是那个疯子的,妈的,反正都一样,活人别让尿憋死。喂,别发愣。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我走进灰楼,走上楼梯。楼梯两边的墙上“打倒刘邓陶”的墨迹依稀可辨,只是上面又多了一层粉写的骂人的话,证明这不是“革造司令部”了。什么时候改成家属楼的?我忽然意识到,我终于走进这座当年那么令我神往的楼里来了。…“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我生气地甩开他的胳膊,想要趟过小河去。他一把把我拉倒在草丛里:“不,我不许!”“你!你不是卢嘉川,你是于永泽!”少女的秘密就这样泄露了。他紧紧地搂住我。我听话地在他怀里抽泣,咬他粗壮的胳膊:“‘红团’马上要总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死,死在一起。”“不,你不能死…”“那你呢?”“我?我也不死…我要回到海岛去,mama在等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点头,使劲点头,把嘴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堵住哭声。我枕着他的胳膊,梦想着海…星星快要灭了,楼顶上又传来催促他的咳嗽声…

    昏暗深长的楼道两边交错地站着两排火炉,像是仪仗队,像是在标榜那是一个家。我差点撞在垃圾箱上。二氧化碳的比例肯定不小。幸亏楼道两头的玻璃窗早已荡然无存。我翻开选民登记册,敲着每只炉子旁边的门。

    “这是您的选民证,要认真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我微笑着说。

    “当然当然,这是党给我们的光荣权利。”选民微笑着说。

    “这是您的选民证,光荣的权利要认真行使。”我微笑着说。

    “这权利是党给的,来之不易,当然当然。”选民微笑着说。

    下回再有这差事,不如带一台录音机,把那几句话事先录好,到时候一放就行了。既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又可以减轻劳动强度。微笑怎么办呢?也许能用电针机?在针灸科见过那玩意。需要在颤动的肌rou上刺进银针,接通电源,还可以控制微笑的频率。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老江也需要一台录音机。

    “您只要说‘同上’就行了。”

    老江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我,继续念道:“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随他去吧,他宁肯要一种低效率、高强度的工作方法。光是引进先进技术可没用。比如,用录音机就对付不了一些特殊情况…

    一个头发快掉光了的老太太抬起浑浊得发灰的眼睛,问我:“姑娘,这证儿从几月份开始用?这个月有芝麻酱吗?”…那个象宾努亲王似的不住地摇头的老头儿,仔细查看了选民证,慨叹道:“这回一人一个就好了,要不我家人口多,按户供应的东西总要吃亏…”

    楼下乱哄哄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在楼梯拐弯处的窗口,我探出头去。

    “噢!背一段,背一段最高指示!”

    “背一段,背一段给你说个媳妇儿!”

    一群冒着烟儿的小伙子正围着那个大汉寻开心。大汉蹲在河边,大惑不解似地呆望着众人。彩色的纸片从他膝上飞开了,飞得到处都是。小姑娘哪儿去了呢?

    “背呀!背那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受罪很有必要…”一阵阵尖亮的口哨声和笑骂声。

    大汉猛地站起来,喊道:“你们胡说!”声音仍是那么喑哑、呆钝。

    “那听你的,”一个穿花格衬衫的小伙子冲众人喊。“别叫唤了!听‘决裂老兄’的高见!”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他一字一板地背起来。

    “听说他当年还是‘彻底决裂’的典型,上过报纸?”我问老江。

    “谁?”

    “那个精神病,投了票的那个。”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一听说当时他父母拉他的后腿,他还把‘战友们’召集到他家里,做二老的思想工作?”

    老江向我抬起一脑门皱纹:“工作的时候就只想工作,嗯?”

    老江曾经是知青办的头儿,我差点给忘了。

    “听我那个老首长说,你父亲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你应该象他那样对待工作。总想别的事,工作上非出错儿不可。”

    象爸爸那样认真地当二十年右派吗?还是象您的老上级那样,认真地被人把牙齿打掉?象爸爸那样认真地给他镶一口好牙?然后认真地跟他说“我有个女儿在云南”?然后您老江认真地打开后门?我认真地报上户口,就象过去认真地写过十遍人党申请书那样?也许就是您那位老上级当年认真地把我爸爸划成右派的吧?当然,把我爸爸划成右派的那个人已经在文化大革命中认真地跳了楼…

    “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大汉认真地背着。

    我想哭,哭我这碌碌无为的而立之年么?

    …星星特别多,银河像一缕轻烟横过深蓝深蓝的天。我们最后一次趴在草丛里…“你去建设新农村,消灭三大差别,”他抚弄着我的头发说。“你在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战,”我说,用头使劲顶他那结实的胸膛。“这样,在我们死的时候…”“不,你答应过我,你不死!”“当然,三天后我们就能突围。你不会忘了我吧?”“你坏,让你坏!”我掐他的胳膊“嘘——疼了吧?”“你去吧。”

    “毛主席的号召,我必须去,我愿意去。”“我不会拉你的后腿,”他笑着说:“在我们死的时候…”“你还说!”“我是说,在我们死的时候,不会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了。”“我当然相信!”…

    “别他妈总背这一段了!唱一个,唱一个!”

    大汉唱了起来。“是那山谷的风,吹硬了我们的翅膀…”

    唔!我们这一代人都曾为这样的歌声激动过。还有那支歌:“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车奔向远方,车厢里满载着年轻的朋友们…”在我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就熟悉这些歌了,憧憬着戈壁滩上的红柳,云南的橡胶林…

    大汉唱着,呆滞的目光中似乎透出一种向往、欢乐和骄傲,向着天空和太阳。

    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呢?那不是革命,是浩劫;而上山下乡更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青春倏忽而逝了,作为呢?理想呢?我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