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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俱乐部 (第5/5页)

她怎么也绕不过弯儿来,看样子她确实不是“负隅顽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倾诉着对她那“海京生”的母爱与悼念…后来她才渐渐回到现实。当她终于弄明白她确实并没有什么“海京生”以后,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痴痴地发呆。

    她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从那个托儿所调到了远在另一城区的另一托儿所。她在那一托儿所中渐渐恢复了往昔的正常面目,并渐渐地被人们所忘怀,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渐渐淡化成一股轻烟。

    她再不敢那样大胆妄为地自娱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内,她仍然渴求着人们对她产生一种高于她本人实际情况的估计,她仍然时时坠人令她聊以自满的种种想像中。

    在北京的胡同杂院里,具有海老太太这种心态的人物,为数不算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后,一个人生活十分寂寞,于是从娘家最小的亲弟弟那里,过继了海西宾为孙。海西宾4岁来到海老太太身边,如今已经24岁。海老太太打小对他溺爱,他从中学毕业,分到园林局当工人以后,虽说至今月月一发下工资,必及时送到海老太太手中,对海老太太不可谓不孝顺,但能够当面点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谎的,也就是海西宾一人。海老太太有时想起西宾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伤心。比如头几年海老太太的一对旧藤椅坏了,修理吧太费钱,扔了吧她又舍不得,便让海西宾把它吊到院门的门洞上方,海西宾对奶奶的支使,一般总是服从,奶奶让吊,他便搭个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干活,奶奶在梯子下张望,这时住东偏院的荀大嫂路过,不由得问:“嗨,这椅子要不能使了,处理了算啦!您吊在这儿存着它干吗呀?”海老太太便郑重其事地说:“这椅子哪能随意处理呀?您知道谁来坐过吗?康大姐坐过!”荀大嫂因为常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听这话不免惊奇:“哟!康大姐来过咱们院呀?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家怎么一点信儿也没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为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同志,海老太太要的也是这个效果——其实,来过她家,坐过这藤椅的康大姐,只不过是海西宾他们单位的工会主席。当时海西宾忙着干活,没注意这个话茬,谁知几天以后,院里便传开了——尤其是詹丽颖,她到水管子那儿接水,逢人便议论说:“康克清康大姐来过咱们院,看望过海奶奶,看起来,海奶奶这个人不简单呢!”并且直接询问过海西宾:“你奶奶当年是不是参加过革命?后来一定挨了错误路线的棒子吧?原来跟我一个命啊——现在也彻底平反了吧?康大姐打算怎么安排她呢?”海西宾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声明说:“哪里哪里!根本没那么回事儿!”回到家里,他便批评海老太太说:“奶,您瞎造些个什么舆论啊!一个人往脸上贴金,能好看么?我看咱们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您要再胡编这号瞎话,我可就跟您分开过了——我害不起这份臊!”海老太太吓得缩起肩膀,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说:“我也没说啥啊,是他们在那儿猜度…西宾呀,你可不能跟我这么说话,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吗?”说着便掏手绢,抹眼泪,海西宾不得不又安慰她:“您别再瞎吹就行。您想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能离开您吗?就是个邻居,我也该照顾您呀…”

    这天正当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根下舍不得离开时,海西宾从外头骑车回家,路过那块儿,他刹住车踩着马路牙子,招呼二位老人说:“奶!胡爷爷!太阳没劲了,还不家里歇着去!”海老太太说:“这就家去!”胡爷爷也笑着点头:“就家去,就家去。”

    海西宾骑车走了,胡爷爷望着他那肩宽腰细的背影,艳羡地对海老太太说:“您真有福呀!西宾这孩子多懂礼!连我也沾上了他的孝心…”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妇,他们也曾带着孩子,逛完公园或是商场,打这鼓楼根附近走过,可他们要么根本就不拿眼皮儿夹他;要么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根本不搭理;孙子倘若想叫他,儿子儿媳妇便会赶紧把孙子拉走,显然是怕周围的人们发觉,他这个糟老头子同他们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着那么个关系。唉,如今这样的儿孙也不算稀奇,倒是海西宾那样的难得!可海西宾要跟上一辈的人物比,那孝心也还是淡多了…胡爷爷想到这里,禁不住对海老太太说:“要说孝子,你们院的荀兴旺,那可真是个大孝子。他没搬到你们院的时候,我就见过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们工厂门口的小饭铺烧火。每月荀兴旺他们厂里开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娘总站在我们饭铺门口,等荀兴旺出来;荀兴旺拿着工资出来以后,立时就把他老娘领进饭铺,给他老娘叫上几个rou菜,再要上两个雪白的大花卷儿,坐在一边,瞅着他老娘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厂食堂吃窝头咸菜;老娘吃完了,他给完了钱,再留下自个儿抽叶子烟的钱,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钱,都交给他老娘;他老娘把那钱用土帕子包起来,揣在怀里,稍歇一会儿,他就搀着他老娘,往家里去…我问过他:‘你干吗月月让你娘到我们这儿来吃上一顿?’他说:‘你不知道,小时候娘牵着我讨口的时候,我就立下了这个誓,如今我月月能见着娘吃上一顿好的,心里头舒服!’…您瞧瞧!像荀兴旺这号孝子,如今好找么?”

    海老太太听罢也赞叹道:“跟那戏台上演的,也差不离儿啊!”说着站起身来,提起了马扎,用“知足常乐”的口气说:“如今不指望荀兴旺那样的啦,能像我们西宾对我,也就凑合!”

    胡爷爷也站起身来,拾起小板凳,恋恋不舍地望着昏黄的夕阳,企图多少再延缓一下归去的速度,喃喃地续接着海西宾这个话题叨唠着:“敢情!你们西宾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学一毕业就有了个好工作不是?一工作就见上了‘中央首长’不是?…”

    海老太太听到这话,未免不快。不错,海西宾1975年中学一毕业就到了园林局,没工作几个月他就见着过一次江青,那时候海老太太确实跟胡爷爷显摆过…可如今胡爷爷干吗提起这档子事呢?真是哪壶不开提溜哪壶!海老太太便道了声“明儿个见!”管自转身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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