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_第十章再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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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再造 (第3/3页)

足。自始至终,都只

    有他们三个人。自始至终没想到要避开林德的弟弟。不仅弹了琴,还唱了歌。自始

    至终,没提及她的婚姻和他的出走。他和她都显现出至庄至谐的宽容大度。一直到

    重新走进绵密的夜雨里,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累了,冷了,脸上潮红般地

    火热。她才想起,今天也是振和归家的日子。

    宋振和伺候她洗了脸洗了脚,换了睡袍,用一条很干很白很松软的毛巾,把她

    很湿很黑很滑软的头发包起来后,简略概要全面地报告了办货的经过和结果,脱去

    外边的长衫,上外间洗漱一下,上床里,侧过脸去,自管自睡了。

    一句闲话也不说。

    一声大气都不出。

    分明没睡着,也根本睡不着;分明有委屈,也确实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出;分明

    经受着一个多月思念的煎熬,却又要强忍住这被冷落的屈辱…

    她知道他在生闷气。但他总是不发作。习惯。

    这已经不止一回两回了。

    开始,她觉得他这么憋闷自己,挺可爱,也挺好玩。有时还故意逗他生生气。

    后来,也觉得他可怜,便留神了一段,尽量少让他憋气。他不是个好生气的人,但

    由于她的任性和颐指气使,总要逼得他闷气一场。后来她的确感到厌烦了,厌倦了。

    她渴望有人跟她说话,帮她出主意。渴望有人跟她吵架,拍桌子,纠正她,指导她。

    她也想撒娇、耍赖、偷懒、贪嘴。听听恭维的讨好的话。她要有人亲亲爱爱地骂她,

    炽烈地揉搓她,把她用力扔到床上,哪怕端她十脚,但却能说出一番叫她死去活来

    心悸颤动的话…她知道这个一天比一天长大了的振和喜欢她,敬佩她。她知道他

    每晚的搂抱和抚摸会一天比一天强烈和放肆。她早看出他内心的力度和头脑的精明。

    正是因为这种力度和精明,恐怕有一天会发展到不由她驾驭的程度,她才突然终止

    了他的学业,重新给他套上了“笼头”但她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始终无法跟他沟通,

    更谈不上托付。只要天一亮,睁开了眼,他总是那样的毕恭毕敬,那样的勤谨努力,

    那样的准确无误,而又那样的沉默无言。在他脸上总刻着这样一行字:“我感激你,

    服从你,喜欢你,不计较你…”她讨厌这种沉默和顺从,但又时时担心这个她已

    经离不开了的“男孩”到明天,脸上会出现别一种她完全陌生的神情,刻上一行

    她更接受不了的什么“字”

    “怎么了?我今天晚回来一点,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她耐不住了。她要找

    他吵架。她受不了他这种闷气。有时,他会连着一个星期,上床后连碰都不碰她一

    下。

    “你在上海花了我这么多的钱,连一支盘尼西林都没给我弄回来,我都没说你

    一句,你还要我对你怎么样?”她故意不提他在上海住最便宜的旅馆,一天三顿靠

    阳春面过日子的俭省;不提他在上海东奔西跑,兼顾着为她经营花纱布生意的二弟

    推销出了将近一千包白坯布的重大功绩。她要激他开口。她根本没想到,自己正在

    引发一场使她和他都后悔几十年的“爆炸”

    “这些年,我就养了这么个哑巴?!”她转过身来冲他叫喊,把躺椅上的白竹

    布莲藕鸳鸯戏水靠垫扔到他身上。他仍不响,只是痉挛了一下,憋不住的便咽,无

    声地涌到喉头又被强压了下去。

    ‘你起来!我愿意什么时间回来就什么时间回来!还不到你来管我的时候!不

    想说话你就给我滚外边去!我不想花钱买个冷面孔…“她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宋

    振和再忍不住了。他突然喊叫起来:”求求你…你…你…“他从床里坐起,

    全身僵直,直瞪双眼,两只手紧掼,拳心向上,不知所措地一上一下地来回捣动。”

    花钱…哦花你钱…花你钱…我知道…花你钱…“眼泪止不住地从他细小

    而深陷的眼窝里,像的突的泉水一样,涌到他难看的窄长的脸盘上。他不知要说什

    么,只觉得这一切都受够了。”花钱…我花你的…花你的…“他掀开缝着洁

    白龙头细布被横头的缎面被子,光着脚,跳到地上,冲到她面前,继续干叫。她吓

    坏了,逃到外间屋。只听到他颓然坐倒在床前的大方机凳上,垂下头,用力捶打着

    桌子,仍在叫着:”花钱…我花你的钱…我花你的钱…我…我…“

    他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没有声音了。

    又过了一个来小时,他收拾好床铺,到外间来请苏可回屋。她愧疚地害怕地站

    起。他把她的软底绣花面的绒垫鸭舌轻便鞋轻轻放在她脚前。刚才跑过来时,她没

    顾得上趿鞋。他同时带来了擦脚布。上床后,她哭了,但不敢碰他。他也默默地流

    泪。

    第二天。第三天。事情好像完全过去了。他只是脸色有些青黄。只是偶尔看见

    他会蜇进那屋,独自站在可能要终生残疾的女儿的小床前,怔怔地看着女儿,流泪。

    除此外,他照样勤谨、周细,待苏可也一样地敬重,只是再没有晚间的搂抱抚摸和

    战栗,没有期盼的痛苦和甜蜜。

    第二年,女儿死了。她终于没熬过从胎里带出来的损伤和衰弱,像神甫们常喜

    欢说的那样“从土里来,又回到土里去”他哀哀地在女儿精致的墓碑前坐了一

    个下午。几个星期后,他什么东西都没拿,只身去了苏北三圩镇,说是投了什么部

    队。

    那年他可能刚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也许是二十五岁。但人都说他像三十一岁,

    或者三十五岁。在他后来的大半生中,他的相貌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老成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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