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朱苏进_接近于无限透明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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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于无限透明 (第11/17页)

非常尊敬他。大家感叹着:得有多少学问才能养成这种习惯啊。所以,副教授读报时,他的口舌从不出声,只有他的报纸出声——被他翻得哗哗响。

    这天我又通过长凉台到李觉屋里去,半道上碰见副教授。他用一句话儿挡住我:“x乘以y的3次方,‘根’是多少?怎么求?”

    我愣住了。他首先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愣住了,然后才温和地说:“听不懂是吧?昨天你还给我们讲趣味三角呢,它是三角函数中最有趣味的东西。你听不懂不要紧,用我的原话去问问李老师,看看他知道不知道。”说完,他笑笑走开了。

    哦,原来这些天他一直在倾听我的话,也就是我所复述的李觉的话…我为此高兴了一小会儿,想不到我也能引起一个大教授的注意,他装作不注意装得那么像,毕竟还是暗暗注意了。这种暗暗的注意岂不比同房那些人惊谅诧诧的注意更带劲么?!…我还猜着点缘故,副教授叫我带给李觉的问题,恐怕是一个挑战。于是。我预先已激动得发抖了。

    李觉看见我,劈头就问:“刚才他拦住你干什么?”

    我又一愣,难道李觉也在注意他?我一字不得地复述了副教授的问题,同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党,等待聆听一场火热的答辩。说实在的,我渴望他们之间有一场唇枪舌剑。那样,我就能够亲眼目暗一场双方大屉才学的奇观了。

    李觉想了一会,说:“这无聊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前天你跟我讲过趣味三角函数呀…”

    “不!我没有讲过。”

    “你说过的。x和y游离关系,c角和b角的向心性,你都说过。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就是听不懂,也觉得有意思得要命!你肯定说过。”

    “我没说过。”李觉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不注意繁琐函数。那些破烂东西是他们、以及他们之类的人们的事儿。”

    我惊愕极了,李觉分明对我讲授过,为什么不承认呢?

    李觉在屋里距来被去,兴奋地低语着:“看来他们很关心咱们呀,看来他们是在悄悄地关心咱们啊。我的课绝对不止你一个人在听,影响已经扩散出去了。好好好,很好很好。咱们再接着讲,咱们不但要讲历史,还要讲天文地理,就是不讲繁琐函数!今天我们接着谈奇石怪木。你看见那株柏树了么?”李觉指着山坡上一棵身姿怪异的老树,说“它足有三百岁了,这是指它的生理年龄。我看它的精神气质不下于一万年。你好好看看,你把它看懂了,你就很了不起。’

    这一天,李觉完全是在海园天空地大谈历史趣闻,谈一些大才子的沉沦。是的,他对一些沦丧的才华特别敏感,对一些无情的帝王特别动情。他的思维太奇特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其实他不是在运用思维而是在运用感觉,他仿佛根本不屑于思维。我听得津津有味,好几次忍不住眼泪。我看见副教授在窗外伫立,分明也在听。李觉对他的倾听毫无反应,兀自激动地抒情展志。我知道李觉是佯作不见,其实内心肯定很得意。

    几小时之后,李觉骤然中止声音,坠入沉默。这意味着:今天结束了。每次他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授课。我从李觉屋里出来,半道上又碰见副教授。他问我:“那个问题,李觉是怎么回答你的。”

    我呐呐地“他没有回答。”

    副教授一层“不肯回答?

    “怎么了?”

    “他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我。今天大段大段的高谈阔论,就是对我的回答嘛。”副教授努力向我宽容地笑笑,然后愤愤地走开。

    这以后,副教授常常到我们窗外附近倾听。李觉已经把他迷住了,在病区里,也只有李觉能迷住他。其他病友们都是工农干部,副教授对他们一团和气,然而除了和气之外,也就再没有什么了。他一直在被尊敬中孤守着寂寞。一天,李觉正在大谈秦始皇。副教授终于不请自入,劈头道:“说得好说得好!始皇高绝处,在于为之始。始皇不尽意,难以为之继。我以前有个观点,恰可就教于你,拙作《先秦阡陌考》,大约你也是读过的,内中有半句话:‘是谓非为尚为之不为,是谓何为不为而为之…’唤,可能有些费解。这半句话的意思——真是难为我了,当时写到此处,不敢全说,也舍不得不说,所以只成半句。它的意思是:…”

    李觉听罢,豪情大发,和副教授辩论起来。副教授也精神倍长,本来只说一个观点半句话的,竞然从一衍化为三,三三衍化为九,滔滔不绝了。两人谈得痛快淋漓,我只干瞧着,一点也听不懂。但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副教授说着说着,就在李觉床上坐下了,李觉也随之坐下,两人又说。蓦然,李觉在一句话讲到半截处不作声了,死盯住副教授“我什么时候请你进来的?”

    “我、我,这个…自己来的。”

    “请你出去!”李觉手指着门外,和刚才模样判若水火。

    副教授脸色由红变青,镇定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大惊;李觉怎么啦?他们谈得那么亲切,横空劈了一刀似的,立刻就崩,从交谈中没有任何迹象,他好像瞬间变了个人。

    李觉盯着我,追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你说!”

    十

    …李言之入神地倾听着,不时唏嘘喟叹,我看出他颇感动,并且因为感动而身体舒服些了。他脸上的神采,是那种介入了使自己醉心的工作才可能有的神采。他的左手也不再微微颤抖,而过去,那只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抖个不停。他说过:那只手臂能把他整个人从梦中抖醒过来。现在,他跟一汪静水卧在水潭里那么从容,微微放光,生机盎然。

    由于我如此动情地述说,渐渐地我对这个倾听我诉说的人,也充满亲情了。原先,是他要我回忆。但我讲到半截,性质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为他而说,而是我自己要倾诉,我被自己的意念燃烧了。燃烧得如此猛烈而痛快!我真没有想到,压抑太久的东西,一旦奔涌出来,竞能将人拽那么远。这是不是表明:某种不可思议的势头一直埋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像埋藏火那样。当它听到另一个火种的呼唤时才啸然而

    出,几乎把我们身心冲裂掉。啊,我忽然想到,此刻,我对李言之的情感,竞仿佛是我当年对兰兰的温情。他们一个是垂危老人,一个是如花般少女,截然不同的对象居然都能够唤起我那样清新的爱。也许,这都是由于我们身心受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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