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_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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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二部 (第7/25页)

们贫血得厉害;德行极高,但没有人情味:而这是最要不得的罪恶。他们心地的纯洁往往是真实的,并且高尚,天真,有时不免滑稽,不幸那种纯洁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剧意味,使他们对别人冷酷无情,——不是由于愤怒,而是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他们怎么会迟疑呢?真理,权利,道德,不是都在他们手里吗?神圣的理智不是给了他们直接的启示吗?理智是一颗冷酷的太阳,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见东西。在这种没有水分与阴影的光明底下,心灵会褪色,血会干枯的。

    而克利斯朵夫当时觉得最无意义的便是理智。这颗太阳只能替他照出深渊的内壁而不能指示一条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渊的深度。

    至于艺术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机会、也没有心思去和它发生关系。当地的音乐家多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属于新舒曼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这些乐派是斗争过的。只有两人是例外:——一个是管风琴师克拉勃,开着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个诚实君子,出色的音乐家,照某个瑞士作家的说法,要不是“骑在一匹被他喂得太饱的飞马上”他还能成为更好的音乐家;——另外一个是年轻的犹太作曲家,很有特色,很有脾气,情绪很sao动;他也开着铺子,卖瑞士土产:木刻的玩艺儿,伯尔尼的木屋和熊等等。这两个人因为不把音乐做职业,胸襟都比较宽大,很乐意亲近克利斯朵夫;而在别的时期,克利斯朵夫也会有那种好奇心去认识他们的,但那时他对艺术,对人,都毫无兴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听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里穿过的那条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乡的莱茵。在它旁边,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梦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下,那些梦境也象莱茵一样染着阴惨惨的色调。黄昏日落的时候,他在河边凭栏眺望,看着汹涌的河流,混沌一片,那么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着,一眼望去只有动荡不已的大幅的轻绡,成千成万的条条流水,忽隐忽现的漩涡:正如狂乱的头脑里涌起许多杂乱的形象,永远在那里出现而又永远化为一片。在这种黄昏梦境中,象灵柩一样漂流着一些幽灵似的渡船,没有一个人影。暮色渐浓,河水变成大块的青铜,照着岸上的灯火乌黑如墨,闪出阴沉的光,反射着煤气灯黄黄的光,电灯月白色的光,人家窗里血红的烛光。黑影里只听见河水的喁语。永远是微弱而单调的水声,比大海更凄凉…

    克利斯朵夫几小时的听着这个死亡与烦恼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品来,爬上那些中间剥落的红色的石级,穿着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着起在墙头里的,被高头教堂前面空漠的广场上的街灯照着发光的栏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活着?回想起亲眼目睹的斗争,他不由得丧然若失,佩服那批对信念契而不舍的人。各种相反的思想,各种不同的潮流,循环不已:——贵族政治之后是民主政治;个人主义之后是社会主义;古典主义之后是浪漫主义;尊重传统之后又追求进步:——交相片伏,至于无穷。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会消磨掉的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来;他们忙忙碌碌,叫叫嚷嚷,抓权,抓光荣,然后再被新来的人用石子赶走,归于消灭…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来逃避;那已经变成间歇的,杂乱无章的,没有目标的工作。写作?为谁写作?为人类吗?他那时正厌恶人类。为他自己吗?他觉得艺术一无用处,填补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虚。只有他盲目的力偶尔鼓动他振翼高飞,随后又力尽筋疲的掉下来。黑暗中只有一阵隐隐的雷声。奥里维消灭了,不留一点儿痕迹。凡是充实过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为和其余的人类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恼恨。他觉得过去的种种完全是骗自己:人与人的生活整个儿是误会,而误会的来源是语言…你以为你的思想能够跟别人的沟通吗?其实所谓关系只有语言之间的关系。你自己说话,同时听人家说话;但没有一个字在两张不同的嘴里会有同样的意义。更可悲的是没有一个字的意义在人生中是完全的。语言超出了我们所经历的现实。你嘴里说爱与憎…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爱,没有憎,没有朋友,没有敌人,没有信仰,没有热情,没有善,没有恶。所有的只是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为这些光明是从熄灭了几百年的太阳中来的。朋友吗?许多人都自居这个名义,事实上却是可怜透了!他们的友谊是什么东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友谊是什么东西?一个自命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过几分钟淡淡的想念他的朋友的?他为朋友牺牲了什么?且不说他的必需品,单是他多余的东西,多余的时间,自己的苦闷,为朋友牺牲了没有?我为奥里维又牺牲过什么?——(因为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类都包括进去的虚无中,他只撇开奥里维一个人。)——艺术并不比爱情更真实。它在人生中究竟占着什么地位?那些自命为醉心于艺术的人是怎么样爱艺术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贫弱。除了种族的本能,除了这个成为世界轴心的、宇宙万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只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烬。大多数人没有蓬蓬勃勃的生气使他们整个的卷进热情。他们要经济,谨慎到近乎吝啬的程度。他们什么都是的,可是什么都具体而微,从来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凡是在受苦的时候,爱的时候,恨的时候,做无论什么事的时候,肯不顾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进去的,便是奇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伟大的人了。热情跟天才同样是个奇迹,差不多可以说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人生却在准备给他一个可怕的否定的答复。奇迹是到处有的,好比石头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会跳出来。我们万万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着。

    “…别惊醒我,啊!讲得轻些罢!…”①——

    ①此系弥盖朗琪罗为其雕像《夜》所作的诗句。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钢琴上即兴,阿娜站起身来出去了,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常有的事。仿佛她讨厌音乐。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这些,也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他继续往下弹;后来忽然想起要把所弹的东西记下来,便跑到房里去拿纸。他打开隔室的门,低着头望暗里直冲,不料在门口突然跟一个僵直不动的身体撞了一下。原来是阿娜…这么出岂不意的一撞吓得她叫起来。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亲切的抓着她的两只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发抖,——大概是受了惊吓吧?

    “我在饭厅里找…”她结结巴巴的解释。

    他没听见她说找什么,也许她根本没说出来。他只觉得她在黑暗里找东西很奇怪。但他对于阿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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