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_第五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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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第3/4页)

上,怡然不动;倏尔远逝,往来翕忽…”正是那样。绿草茵茵,山青水碧,轻风徐徐,树影婆娑,正是这样。湖岸上,她向我走来。我那条狗走在她前面,想必是它领她来的。她走到我跟前沉默着看了我很久,然后说:“我一直在等你,我们到处找你。”她含着泪对我说:“你不是叛徒,真的你不是,你弄错了。”可我干过的那些事呢?“那是假的,”她说“那是梦,是你做过的一个梦。”可我怎么才能知道现在这不是梦呢?她叹一口气:“你看。”她让我看她身上那件碎花的旗袍。细细碎碎的小花真真切切,一团团一片片都带着她的体温和汗香,连贴边上密密的针脚我都一一看过。这是真的?这真是真的?她擦去泪水,微笑着:“你真是梦怕了。”我仍然不敢相信,就掐着自己的大腿,围着那片湖水满腹狐疑地走。她跟在我身后,说:“跟我回家吧,回太平桥去。”她这么一说,我想我倒得先验证一下她是否真是我爱过的那个人,我猛地转回身问她:“你还是在太平桥经营着那个小酒吧?”她点点头说:“这么久你都到哪儿去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心里盘盘绕绕的有点糊涂。她又说:“不信你看呀。”我寻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我的父母、亲人一二三四五六七都来了,看见我的朋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们都来了,他们毫无恶意毫无轻蔑毫无仇恨地望着我,他们有说有笑互相随随便便地交谈着向我走来。真的这回真是真的啦我想,我再把他们—一从头到脚看个仔细,抓住他们的手抓住他们的胳膊抓住他们的衣襟这回错不了啦我想,这回到底是真的了我说,是真的当然是真的他们也都说。“回家吧,”他们说“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就在那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痛痛快快地哭。我那条狗蹲在我身旁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嗓子里哼哼卿卿的,眼神也是那么又悲又喜似的,我想这还会错吗?我哭了又哭心里那个舒坦、那个轻松、那个庆幸、那个高兴哪…然后忽悠一下,醒了。还是醒了。就这么忽悠一下,睁开了眼,非常简单。

    忽悠一下。一秒钟都没用。

    甭提有多简单了。

    醒了,还是那条结结实实的炕,还是那间空空落落的屋子,还是我,一个人,后窗外是那片湖,一片白,远处是大山,白茫茫天地一色,下雪了,下了一宿大雪这会儿已经停了,太阳出来,雪地上和山谷里,飘浮起空蒙寂寥的光芒。有个孩子的声音,也许一个也许几个,在说歌谣:一一、一二三,打江山;二二、二三四,写大字;三三、三四五,烤白薯;四四、四五六,亲骨rou;五五、五六七,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捡个骡子当马骑!童谣,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阳光照进屋里,门前两棵老树,树干的影子倒进来,斜着,把屋子分开成三块;早晨是西边的一块最小,中午有那么一会儿三块一样大,然后树影继续移动、延长,傍晚时东边的一块最小,越来越小变红变暗,每天都是这样。我的那条狗卧在院前,卧在两棵老树之间,每天都这样。它不叫,它已经老了,很少有什么事还能让它大惊小怪。并没有院墙,一直可以望到大山,四周连绵不断的大山,没有公路通到这儿。太阳东山出,西山落,每天这样。月亮圆了,月亮缺了,月影走过湖面,月月如此。那片湖并不大,几十个足球场的样子,差不多也就那样。山绿了山又黄了,湖水封冻了,湖水融化了,年年如此。沿湖岸,错错落落十几户人家,春种秋收生儿育女,祖祖辈辈就这样。

    说实在的,严刑拷打我还是经受住了不少,有个把月我什么都没说。实事求是,我不是想要求宽恕。可是慢慢我明白了,就这么打下去非把我打死不可。最后无非两种结果:要么我招供;要么我以后的日子就只剩了坐牢和挨打,不打死我就不算完。敌人明确地说:“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打死你,你不算个什么重要人物。”这下我害怕了,我相信他们会的,会打死我,我无足重轻。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死我就害怕了。只知道这一害怕,把我全毁了。

    越害怕就越害怕,越想越怕。

    我那时候21岁。我躺在牢房里越想越委屈,就这么就完啦?所有的愿望,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梦想令人激动的种种梦想,长大吧快点长大吧一天天盼着长大去实现那些梦想,终于长大了接近那些期待了,按捺不住的期待眼看着就来了…然后忽悠一下就这么全完了?再也没有了再也不可能有了?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虚无、无着无落,噢天哪那是什么?也许连黑暗连虚无都没有,那会是什么?什么也没有,谁都没有,自己也没有,没人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你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什么也没有死啦,什么也看不见也摸不着什么也干不了,死了…这时候我才懂了活着有多么好,我才发现我是多么想活。

    小时候,我这么想象过一回死,想到最后我赶紧跑到母亲身边偎依在母亲怀里:“妈,我害怕。”父亲走过来问我:“怕什么?你看见了什么?”我不回答,母亲搂住我我觉得安全了。我问母亲:“妈,死疼吗?”母亲愣一下,望望窗外,把我搂得更紧些,说:“想那个干嘛,那还早着呢,还早着呢。”我想是呀还早着呢,还有好多好多年呢,这样,很快我就不去想它了。

    可现在,死这么快就来了,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才21岁。我躺在牢房里委委屈屈地哭起来,一边哭我一边想到我甚至还没结过婚呢。我爱着一个女人,就是我梦见在湖边把我找到的那个女人。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过什么。我有把握她对我印象不错。在漆黑的牢房里我肆无忌惮地哭着,想着,越想越相信她对我印象不错,要是我对她表白她不会拒绝我。我真后悔为什么我早点没对她说,有什么可不敢对她说的呢,要是我知道我这么快就要死了我一定敢对她说。至少她不会一下子就拒绝我。有一次好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她一定要挨着我坐,那不像是偶然的。人多,坐得很挤,我们俩几乎是紧挨着了,我先还尽量躲开一点,后来我发现她并不躲,好吧我也不躲试试看,结果我不躲她也没躲,那不像是无意的。我永远都记得她的体温和汗香。那一天有点让我神魂颠倒,夜里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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