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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第4/4页)

到灵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冲洗之下,得到升华,飘扬到离他自己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境界。

    待石平阳把话说完,刘发展已是泪流满面。

    “排长,你这话…都是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

    “你…不是变相体罚我?”

    “有点体罚,但没有变相。”

    “排长,我有个请求。”

    “说。”

    “排长,来吧,照这儿扇,就算原谅我了。”

    石平阳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扯——淡!”

    “那…我自己来!”刘发展一跺脚,抡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扇过去,一巴掌打了个血印子。再扇时,就被石平阳挡住了。石平阳踢了他一脚:“劲儿儿没使完是不?装填一百次!”

    刘发展愣了愣,大叫一声“是!”抱起教练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炮位扑过去。

    9

    王北风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石平阳见面。按总体部署,炮兵团将迁到一个中等城市驻防。

    他是作为集团军工作组成员下部队验收的。

    “少校同志,师属炮兵团七连火炮封存完毕,请您检查。上士值班员石平阳。”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苍老的解放鞋,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沿下压出几根白发茬子。这张士兵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熟了点,紫铜色的瘦rou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粗糙的纹线,储存着汗渍。

    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毛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机会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

    石平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十个年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色滋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

    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阳的手,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石平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

    这是初春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重叠,日照倾斜,半阴半阳,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烟。石平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肚鸡肠吧?”

    王北风猛吸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的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就是个兵的料。”石平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干上学调走的,惟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六岁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cao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很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会翻个跟头比划个杂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光跟人家宣扬“赋予”“射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象不出来这十年兵你是怎么当下来的,没有想过要复员?”王北风又问。

    “想过,而且想了两次,都没走成。”石平阳老老实实地说。前年他就提出过,连队也同意了,可营里不批,那时候要搞演习,他们排是配属步兵主攻连行动的。去年破格提干的希望再次破灭,他下了决心,这次说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车,挤入退伍老兵的队列时,他的心却又突然缩紧了。就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乐在此,荣在此,当年埋下的一颗充满幻想的种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净?车队离石岭营房越来越远,他的心就抽得越紧。这一辈子还能再来吗,这可是人生中醉人的一站呵!那时候他明白了,将来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这些个年头筑就了顽强的基础,炮手的秉性已经渗入骨髓了,那间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红的壁火,那蒸发着青春气味的空气,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难道从此就绝缘了么?车队走进城市,再驶向郊区,驶进一片暮霭苍茫的原野。某一时刻,他真想跳下去,他惊恐地意识到不能离开这里,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从头到脚又改造一次,又去适应一种新的活法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没有跳,一盆水已经泼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后来,吉普车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当他看清里面是副团长庄必川时,他的心哗地一下燃着了希望。凭感觉,那是来追他的,他乘坐的卡车在前面走,小车在后面追,他真盼望庄副团长大叫一声停车,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拦住那小车。可是,副团长没喊,就这么跟着大卡车。他失望了,绝望了,心里流泪了,后悔了,你不是闹着要走么?那就滚吧!没想到,当车在兵站停稳后,他刚跳下去,就被副团长当胸一把捋住。副团长脸色铁青地骂了句:“老子去学习才一个月,你小子就开溜,没门!团党委决定,你留下!不行就转志愿兵!”

    转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从大车转到小车上。留下来,还是当兵,还是代理排长。连志愿兵也没转上。指标极少,农村入伍的战士挤得鼻青脸肿,他自恃好歹还有张二等功证书,一让再让。他没提别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只要能留下来,他就满足了。他不能离开这里,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部队还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形式和内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个兵,那或许也是一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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