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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椿树街故事兵 (第5/5页)

手捂住了脸,他就那么捂着脸交代了画片的去向,其他都给郁勇抢走了,他说他当我的保护人。

    左林记得父亲举起了拳头,值得庆幸的是傻子光春突然爆发的哭声救了他。绝望的傻子哭起来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左礼生被那样沙哑而稚气的哭声吓着了,他丢下儿子向傻子光春走过去,他摸着傻子的脑袋,傻子晃了晃脑袋,把左礼生的手晃开了,继续张着大嘴,绝望地哭。左礼生手足无措地看着绍兴奶奶,他说,我要打死他,绍兴奶奶,我让左林给气晕了,事情弄到这一步,该怎么罚他,该怎么罚我,你老人家说句话吧。绍兴奶奶向左礼生翻了个白眼,似乎要说出什么刻毒的话来,突然却急火攻心,喉咙里涌上一口痰,就是这一口痰的停顿,让绍兴奶奶想起了事件之外的许多事件。绍兴奶奶一下子悲上心头,捂着胸,叫了一句,我们祖孙俩的命怎么这样苦呀——竟然也哭起来了。

    绍兴奶奶和傻子光春一个尖锐一个粗哑的哭声在左家回荡了大约三分钟,三分钟后左礼生恢复了理智,他作出了一个非常合理而公正的决定,他把左林推到傻子光春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左林的背部。光春,现在轮到你骑他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解决问题。左礼生一只手按住儿子,一只手去扶傻子上马。傻子光春止住了哭声,看得出来他对左礼生的方案很感兴趣,只是不敢贸然行事。他用眼神向绍兴奶奶征求意见,绍兴奶奶却沉浸在几十年的悲伤中了,她在左家的藤椅上坐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口口地吐气,吸气。傻子光春听从了自己的意愿,他骑到左林背上的时候有点羞涩,还要马鞭呢,他说,左林把马鞭放在抽屉里的。左礼生说,好的,给你拿马鞭。左礼生从抽屉里果然找到了那条废电线,他把电线递给傻子的时候看了看左林。左林弯着腰驮着傻子,他的矮小的发育不良的身体在微微摇晃,他的干瘦的双腿也战抖着,呈现出一个悲壮的半圆形。左礼生很想看见儿子的脸,却看不见,左林低着头把傻子光春驮在背上,他的脸埋在灯光的阴影里。

    傻子光春一会儿便快乐起来了,他咧着嘴笑,似乎对他的角色转变充满了信心和期望。他说,左叔叔,我能把他骑到街上去吗?

    左礼生迟疑地看了看藤椅上的绍兴奶奶,绍兴奶奶睁开了眼睛,她犀利而坚硬的目光使左礼生有点慌乱,左礼生嘿地一笑,说,当然能骑到街上去,左林骑你也是在外面嘛。

    先是三个人来到了夜色初降的香椿树街上,后来绍兴奶奶也出来了。四个人,其中包括一个骑兵、一匹“马”、两个观众兼裁判,他们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以混乱的队形和速度由东向西行进。路人们和一些邻居都看见了这支队伍,孩子们之间的骑兵游戏并不让人吃惊,人们好奇的是为什么左林和傻子光春的这场游戏由左礼生和绍兴奶奶陪伴着,他们居然不加制止。他们问绍兴奶奶,绍兴奶奶,你为什么让光春骑在左林背上呀?绍兴奶奶觉得人家问得没道理,她气呼呼地不理睬人家,倒是左礼生,自己给自己一路打着圆场,说,孩子闹着玩,让他们闹着玩去。

    左礼生一直紧跟着儿子和傻子光春,他关注的是儿子的腿,以及儿子的膝盖。正如预料的那样,左礼生很快听见儿子的膝盖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儿子没有哭,但他的膝盖开始哭泣了,那声音是努力压抑着的,却像碎玻璃一样溅开来刺痛了左礼生的心。左礼生感到了那种难以承受的刺痛,他向傻子光春赔着笑脸,说,怎么样,出了气了吧,街上人多,还有汽车,要不要先下来,让他给你再道个歉。傻子光春却骑得正得意,他说,不行,他骑我骑了很多次了,他骑我骑得比这久多了。左礼生转过脸看绍兴奶奶,绍兴奶奶偏不回应他的信号,只是看管着孙子手里的电线。不许用鞭子,骑就骑了,不能用鞭子抽人。她说着忽然加强了语气,旧社会的恶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呢。左礼生无奈地说,那就再骑一会儿吧。

    左林的膝盖却开始尖叫了,左礼生听见了那尖叫声,他相信绍兴奶奶和傻子都忽略了左林膝盖的声音,左林的膝盖快碎裂了,左林的膝盖快爆炸了,他们听不见那可怕的声音。他们听不见。左礼生在万箭穿心的情况下急中生智,他果断地拉住了骑兵和马,不由分说地把傻子光春架到了自己的背上。给你换一匹大马骑,左礼生说,骑大马最舒服了。快,叔叔让你骑大马!

    绍兴奶奶反应过来以后试图去拦马,她摆着手说,礼生这可使不得,孩子的事情,你大人不该加进去,你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放?绍兴奶奶命令孙子下马,但傻子光春一定发现骑左礼生这匹大马舒服多了畅快多了,他不肯下马,于是骑兵和他的马在香椿树街上一路奔驰起来。骑马啦,骑马啦!左礼生和傻子光春的欢呼声一个低沉一个高亢,骑兵和马都在急速奔驰中发出了狂热的呼啸声,骑马啦,骑马啦,骑马啦!

    我表弟左林记得那天夜里空中飘着些小雨,昏暗的路灯光下有一些昆虫在飞舞,他坐在地上,看着傻子光春骄傲地骑在父亲背上,他像一个真正的骑兵,手执马鞭,身体直立,策马向前飞奔。他看见骑兵和马融为一体,渐渐消失在香椿树街的夜色中,就像他梦想过的骑兵和马消失在草原上。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盖也跟着哭了,膝盖一哭左林就哭得更伤心了。在极度的虚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见了马,马从铁路上下来,不止一匹马,是一群马向他驰骋而来。群马穿越黑暗的雨中的城市,无数马蹄发出惊雷似的巨响,他依稀闻见细雨中充满了青草和马的气味,整条街道回荡着马的嘶鸣声。后来他感到马群来到了他身边,他感觉到谁的手,不知道是谁的手,把他扶到了马背上,他骑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顿河马,他骑在马上,像一支箭射向黑暗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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