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_第十四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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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第4/4页)

动的一个黑色小甲虫,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昨天我就看见堆在总会走廊里的几车子面包都发了霉了;干么会霉掉的呢?据说是这几天敌机炸的太厉害,卡车不能开上火线。哦,这当然也是事实。可是,干么又不发给难民收容所呢?据说那可不行。各公团或私人捐这些面包指定是慰劳军队的,要是随便移作别用,一旦部队来质问,谁负这责任?你瞧,凡是所谓干员,就是这样的干法!——不过,密司脱赵,后天要是还弄不到米,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呀?”赵干事的嘶哑的声音就像小刀刮在玻璃片上,叫人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总该有办法。譬如说:我已经买好了一束线香,我们全体职员六个人领着难民,每人手里一炷香,去跪在总会门口——但是,我希望用不到这一着。我但愿不至于逼得我们非走这一着不可!我不愿意叫外国人看了笑话。家丑不可外扬…”他突然暴躁起来,伸开五个指头,在乱蓬蓬的硬头发里插了几下,冷笑着又说“有些收容所办事人手续不清楚,倒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赔钱出力,赤心为国,可是左一个钉子,右一个钉子,总之是歧视…”

    “哎,哎,这是说不完的,”莫医生打断了赵的话。他摸出记事簿来,揭开瞥了一眼,又说道:“今天是天大的运气,这里只增加了一个半病人。不过,密司脱赵,真的没有法子把那些病人隔离起来么?”

    赵干事苦笑着摇头:“房间不够,难民们也不愿意。譬如说:一家三口的病倒了一口,你要隔离他么,他们说,要死也死在一块!”

    “可是照现在这样下去,当真会死在一块的呢!”莫医生忽然高声说,声音有点儿发抖。

    几秒钟的沉默。方脸的额角上透出几粒冷汗,一排大而白的门牙紧咬着嘴唇;末了,赵吐一口长气说:“好,我们再努力。至少先办到重病的隔离。所有的房间,一天多洒几次臭药水。哦,老黄弄到些药品了,莫医生,你瞧一瞧——”说着,他就俯身在一个铺位下边拉出一个纸包来。

    莫医生打开纸包,一面检点那些瓶子和盒子,一面老皱着眉头。他撕一张纸,用铅笔写了几行字,又从那堆药品中拣出几样,一并交给赵干事说:“回头你照单分给他们。”停一停,叹了口气“只能这样敷衍一下,靠上帝保佑。还有几个重病的,那就不是这些普通现成的药片能够对付的了,我回去配了药,就叫人送来。”

    说完,他就起身,隔着那板桌,握一握赵干事的手。但突然,莫医生的脸色变得很严肃,就跟他走进难民们的卧房的时候完全一样;他握住了赵的手不放,凝眸看住了赵的面孔。

    赵干事的手,冷而潮腻,赵干事那广阔的额角上有几点汗珠,那凹陷下去的面颊却泛出一片红晕,特别是那一双有棱角的大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

    莫医生轻轻放下了赵的手,绕过板桌,站在他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你的肺——觉得怎样,有过毛病没有?”

    “也许,”——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回答,还微微一笑。

    莫医生不大相信似的摇了摇头,轻轻伸手翻开赵干事的眼皮看了一下,嘴里自言自语的:“营养不良,工作过度。”然后他又朝这挤满了铺位的斗室打量了几眼,指着靠窗的一张铺位说道:“就在这里罢,让我听一听你的肺…”

    赵干事笑了,还没开口,房外却有人叫道:

    “成章兄!该开会了罢?”

    “可以了!”赵干事高声回答,一面拉着莫医生的手,很坦白地说:“医病也得工夫。感谢你对我的关心。我自己也知道不怎么健康。肺——大概还没有什么。‘营养不良,工作过度,’——刚才你这话就很对。但是,即使检查出来当真…”

    “那自然再想办法,”莫医生接口说。“好,那么,你有工夫的时候到我诊所里来罢,——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定一个时间。”

    “这倒容易。不过——”

    “至少你需要休息。”

    “哦——”赵干事的大眼睛忽然一敛,方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倒也不指望…”他沉吟着,突又转口道:“莫医生,我看你近来的脸色也不好,你也需要休息。可是为什么你不休息呢?因为现在不是我们休息的时候。我还不需要休息。只要工作上少给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比休息还好!”莫医生默然不语,低了头。他的手还拉着赵干事的手,他觉得这一只刚才是冷而腻湿的手现在却有点烫了。他忽然再也不能镇静,鼻子里发酸,热泪满眶,像有一股什么东西要在他胸中爆发。

    “我们注定了要背十字架!”他喃喃地说,早年受过基督教的薰陶,这时像又在发酵了。“眼看着病症如此严重,明知道该怎么医治,可是又束手无策:这是我们做医生的最大的痛苦。我每次到这里来,走近难民们,我就像是个罪犯,——职业的责任心谴责我:你是杀人犯!我受不了这痛苦,我有时几乎麻木,几乎消极了,然而一个更宏大的声音在我心里召唤:背起十字架来!…”

    莫医生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他觉得赵干事的手现在是火热的了,而且在用力握紧来。他顺过了一口气,抬头看定了赵干事又说道:“你还是到我诊所里来一次罢!光是你一个人,我想还不至于束手无策。”

    点着头,却不作声,赵干事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这是兴奋和愉快,却不是感激,这是在艰苦的行程中获得了同志的喜悦,这是对于崇高的品质自然而然发生的敬意和亲热。

    两个都不说话,走出了职员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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