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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姥爷中举 (第3/3页)
接着,却听见锣鼓声由远而近。原来,捎话的仆役偷听“揭晓”时记错了人数,他离去后,中试者才全部“揭晓”老姥爷是倒数第八十一名,正数第一,是为“解元”好一番热闹过后,老姥爷又喟然叹息说:“可惜,我写不出好文章了!”有人问他何至于此?他说:“文章是远离功名、心净如水的时候才能写好的呀!愧负‘解元’之名,常存得失之心,就要意乱神浊、提笔惶悚了。” 我不知道,老姥爷此后写文章是否又写出了烤白薯和陈年老酒的味道,只是听说他不愿做官而拒绝去京城参加“会试”继续在杞地办私塾多年。慕名从学者容纳不下,他就在门前贴了“人满”的告示。有人对他说:“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听听,孔子说,只要‘有人带着干rou来见我,我没有不教的。’你能说‘人满’了么?”说得老姥爷惶恐不已,慌忙揭了告示。自此,就有不少人找上门来,递上门生帖“自行束修以上”趴下磕三个头,出去就自称孟解元的弟子。杞地知识界流传着一个自我夸耀的俗语:“我的老师谁不知(杞地土音读zhe),县南哩,孟广洛。”这位孟广洛,就是我老姥爷。若干年后,姥爷向我批讲说,孔子讲的“束修”是十条干rou,这是弟子交给孔子的一个学年的学费。我问,老姥爷要收多少“束修”?姥爷不知其详,但知道举人办私塾所收“束修”是秀才的七八倍,那肯定是一个让孔子羡慕不已的数字。老姥爷办私塾数十年,亲授弟子二百多人。加上老姥娘善理家政,家里就有了一千亩良田。 清光绪二十七年,即公元一九○一年,八国联军一把火烧了北京贡院。光绪二十九年的“会试”改在开封贡院举行。开封贡院是老姥爷中举的“吉地”杞地和省城官员乃至老姥爷的同科举子,都来鼓动他参加这次“会试”老姥爷躲进文庙,避而不见。一天,有一个疯老头用拐杖击门求见,自报姓名“火媒子”字“水烟”老姥爷一听,急忙迎出门外,看见那老者一手执火媒,一手捧水烟袋,翘二郎腿,侧身坐门槛上。老姥爷倒地便拜。老者稳坐受礼,说:“解元小子,皇上把‘会试’送到了家门口,你为何畏怯不前?”老姥爷匍匐在地说:“京都贡院尚且不保,开封贡院岂可容弟子苟且偷安?纵有三百六十名新科进士及第,写得上千篇八股文章,怎抵得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怎保我中华大好河山?”老者惊悚不语,仰天长叹而去。老姥爷慌忙爬起来,追在他身后说:“请留步,弟子惶悚中未敢仰视,容弟子看恩师一眼。”老者泣不回头,说:“还看个啥话儿呀!我这张老脸没处搁、一把老骨头也要没处埋啦!” 老姥爷目送老者踉跄去,终日无语。忽一日,老姥爷得了“魔症”长发披肩,赤脚奔跑于旷野之上,迎风呼号,泣问苍天:“天耶!杞人忧天乎?非耶,天令杞人忧之!”又说:“女娲安在哉?请问何以补天?…”语未终,涕泣不能言。 月余,老姥爷病情稍减,又对三个儿子说:“我无病,国有沉疴,速找药方去吧。要中药,也要西药。”我姥爷和他的两位兄长分别进入京城和省城高等政法学堂寻找药方,找到了孙中山先生的救国方略,此后都成了三民主义的信徒。三姥爷还秘密加入了同盟会。 建立民国后,老姥爷病情大有好转,出任杞地教谕,极力引进西学,创办师范和农业、化工学校,提倡教育与实业救国。我姥爷和二姥爷也以国学、西学双学历继承父业,在杞地创办了一个兼容并包的“新私塾”不唯讲《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还要讲三民主义、五权宪法,还为弟子们订阅了陈独秀先生主办的《新青年》杂志,传播陈望道先生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据说,老姥爷和他的三个儿子在孔老夫子的“大同世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马克思的共产学说中找到了共同的理想。孙中山先生在广州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老姥爷和他的儿子们就在杞地翻开《共产党宣言》第一页,用朱笔圈点着第一句话,互作问答说: “共产幽灵可来杞国游荡乎?” “可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这个“新私塾”已载入中国共产党杞地党史,因为它的第一批弟子,日后成了杞地第一批共产党员。 一九二五年,老姥爷溘然长逝。众弟子在傅集为他修建了一座“大同花园”立碑详述其生平事迹。为他树碑立传的弟子中,日后有举矛造反的“赤匪”头目,有兴师镇压“赤匪”的显贵高官,有出国留学的洋博士,有生产“雄鸡牌”肥皂以取代日本“洋碱”而振兴中华实业的小老板。老姥爷在发黄的照片上注视着色彩斑驳的弟子。没有笑容,只有无言的沉思。 关于老姥爷的最后一个故事,是看管大同花园的老人传播开来的。老人说,每逢凄风苦雨的黄昏,或是明月高照的夜晚,花园纪念堂内时有无形无影的脚步声来去匆匆,忽而怒呼长啸,忽而谈笑高歌;忽而紧锣密鼓,忽而丝弦轻拨;忽而绵声细语,忽而叫骂声恶;忽而杯觥交响,忽而枪声大作。鸡啼时戛然而止,恍然可见幢幢人影悄然离散。之后,看管花园的老人走进纪念堂洒扫庭院,打开窗户,放走满屋的烟草、火药味,也偶尔闻到兰麝之芳香;扫去皮鞋、布鞋、草鞋留下的脚印,还捡起过几个冒着青烟、灼热烫手的子弹壳。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看守花园的老人望见老姥爷骑着一头白眼窝毛驴儿,颠儿颠儿地离开了花园。他急忙追上去说:“哪儿去?不怕冷啊!”老姥爷钻进大雪,仰天呼叫:“雪呀,好热的雪呀!”毛驴儿四只银蹄刨起了朵朵雪花,雪花又化为血红的云缕缭绕远去。雪野尽头,大风又送来老姥爷渐去渐远的呼喊:“火呀,好冷的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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