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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别赋 (第2/6页)
情,倒不必妄加评论。子曰:‘君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尚且没见过喜好仁德像喜好美色一样的人,何况他的原配夫人是父母包办,这样的婚姻也造就了不少革命者呢!因此,所谓跳蚤厅长的是非也不要再提了,谁家炕头上没跳蚤?”我三姨是一位穿“麻袋呢”的“三八式”干部,当时也坐在客厅里。姥爷说:“三妮儿,你要是见了跳蚤厅长,要代表你诚哥向他赔礼道歉,要是他还不解气,你就把手枪退了子弹交给他,叫他撵得你满院子乱跑就是了。”三姨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满客厅的人又轰然大笑。 后来就到了笑不出来的时候。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届二次会议揪出了一批混入党内的右派分子、反党分子。原H省委第一书记也被点名批判,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姥爷看了报纸,深嵌在眉棱下的眼珠就像灯泡一样鼓出来“怎么?‘升子’还没有装满么?去年,我们杞地的留德博士、省政协副主席也被打成了右派,现在又打到第一书记的头上了!齐楚是省长,又是第二书记,他是不是也要出事了?” 姥爷的担心是多余的。不久,就传达了齐楚批判第一书记的发言,说他攻击“农业合作化搞急了,搞糟了,农民生活水平下降了”诋毁“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姥爷又是一愣“怎么?齐楚是第二书记,就这样批判第一书记,有推卸责任乃至于落井下石之嫌吧,这不是齐楚之为人!”那时,我已到省委机关报做了记者,我告诉姥爷,听说齐楚同志在中央全会上迟迟没有发言,受到了领导同志的严厉批评,是那种“猛击一掌”的批评,他才提高了觉悟。他发言后,毛主席站起来带头鼓掌。姥爷颓然倒在躺椅上,说:“怪我书生之见,齐楚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啊!”齐楚出任省委第一书记以后,带领全省人民“大跃进”率先在全国“发射”了一大堆小麦高产“卫星”、小土炉炼铁“卫星”建立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正在女子高中教书的母亲不会用小土炉或任何炉子炼铁,当然也不会教学生炼铁,就公开表示谦虚说,她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大跃进”接着就没有多少懊悔地当上了“右派”去农场放牧五只奶山羊,还让我给她买书,钻研起畜牧学了。再接着,就出现了“三年灾荒”H省“非正常死亡”人数也创造了全国记录。 那几年,齐楚实在太忙,顾不上给我姥爷拜寿。我姥爷却急着见他,说:“殿章怎么不来了?我要问他,《共产党宣言》开宗明义第一段话就说,一个幽灵在欧洲大陆游荡,他是怎样理解的?难道是让他这样制造‘幽灵’吗?”我对姥爷说,在齐楚同志亲自主持下,省委制定过一个“持续跃进”规划,每人每天喝多少牛奶、吃多少苹果都有十分具体、十二分诱人的指标,报社已经发排,就要在次日见报时,省委突然打来电话,让报社赶紧撤稿,说中央书记处来了一位分管农业的书记,看了规划,发火说,保守了!姥爷又颓然倒在躺椅上,闭上眼说:“总之,我要见一见齐楚!” 后来,害了浮肿病的二姥爷来省城参加省人民代表大会,对同样衰弱不堪的我姥爷说:“四弟,你大概见不到殿章了,他在‘人大’会上作检讨,说着说着,就‘噗嗵’一声,在主席台上跪下了,痛哭流涕说,要向全省人民请罪,要求党中央给他严厉处分。”姥爷闭着眼,泪水却从眼角里涌出来,哆哆嗦嗦说:“这个小…小殿章,他…他还会流眼泪!”我说,不久前,齐楚同志去Y东农村视察,一进村子,十室九空。他走进一个农家,看见床上躺着骷髅,就一下子晕倒了,醒来后痛哭失声。姥爷、二姥爷听了,也都哽咽不已。但他老哥俩对早年的得意弟子总长着“偏心眼儿”姥爷擦了老泪,又问:“H省的事情怪他,全国的事情怪谁?”二姥爷说:“四弟,你不要讲下去了。这事情,中国眼下没人管得了,只有马克思管得了!” 一九六二年,一个不是正月初五的日子,一辆小汽车又悄然钻进了小巷。几年不见,齐楚已明显地变了模样,面色蜡黄,目光滞呆,皮肤下已经没有了脂肪层的保护,上眼皮和双下巴都打着皱折耷拉下来。他与我姥爷相对无言,沉默了半晌,他望着阳台上的兰草说:“它需要浇水了。”我姥爷说:“文竹也枯了,顾不上它们了。”挂钟“嘀笃嘀笃”地敲打着难耐的寂静。姥爷又问:“殿章,你还记得石柱这个人么?”齐楚愣了一下,手指敲着脑瓜儿,赧然说:“脑子不好使了!”姥爷说:“就是你领导农民暴动时,给你牵马的那个人。”齐楚说:“哦,想起来了,是农会会员,一个扛长活的棒小伙儿。”姥爷说:“他老了,你也见老了。”齐楚说:“岁月催人老啊,他现在怎么样了?”姥爷说:“我去了一趟家乡,在十字路口看‘护麦布告’,石柱拄着拐棍走过来,把拐棍捣在布告的尾巴上问我:‘这是谁的名字啊?’我说,是咱杞地老乡亲齐楚。石柱说:‘咋还是他?毛主席咋就这么喜欢他,咋还不叫他走啊?只要叫他走,我这就去给他牵牲口!’”齐楚神情悲戚而端坐不动,说:“四老师,我就要走了,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齐楚奉调去了广州。姥爷送他离去时,忽想起三十六年前,他就是去广州上了农民运动讲习所,后来就有了毛润之先生以江淹《别赋》为弟子送别的佳话。姥爷百感交集,怅然吟咏:“‘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姥爷老泪纵横,不能终句,哽咽说:“殿章,要自责,也要保重!”齐楚眼含热泪,接咏《别赋》:“‘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姥爷责怪说:“怎能说‘永辞’呢?”齐楚含悲不语,鞠了一躬,说:“四老师,我去了,我以余生向家乡父老赎罪。”直到小汽车从小巷里钻出来,姥爷还久久地望着一缕远去的烟尘,掉下老泪说:“这是怎么了?我不懂!” 不幸“决北梁兮永辞”竟成了谶语。一九六七年七月,齐楚于“文革”中病逝于广州,终年六十一岁。“文革”一开始,我姥爷就成了“封建余孽”被赶出了省城,借住在一个被发配农村的亲戚家里,竟能苟延残喘到八十四岁,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病故。姥爷弥留之际,说起了昏话:“快叫齐楚来,我有话问他。”母亲说:“爹,齐楚早走了!”姥爷又说:“那就叫小殿章来!”母亲说:“爹,小殿章和齐楚是一个人啊!”姥爷说:“不,不是一个人,我要带小殿章回傅集,就住在客房院。”母亲说:“爹,客房院也没有了!”姥爷说:“怎么没有了?你诚弟还在客房院等他,还有事跟他商量呢!” 卷外篇〓浪漫的薛姨 ?卷外篇?浪漫的薛姨 南阳的天上也在落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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