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_8.舅爷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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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舅爷 (第4/4页)

后清账,不错呀!’聪娃说:‘一个月后的日子长着哩,是没有期限的期限。’账仙儿吓得一支棱,忙问:‘娃,你说该咋写?’聪娃说:‘只动一个字,把一个月后改成一个月内就行了。’刘二能上下打量着聪娃,说:‘我是二能,今天碰上一个一高的娃子,我当是谁,原来是大能!’没敢赊货,就灰溜溜地走了。从这件事上,我就认准聪娃是咱老张家的千里驹。前几天,十几个村的学生娃都跟着家长去新铺大街看毕业榜,为啥?因为这是新铺办新学以后第一拨毕业生,各村都暗暗为本村的学生娃较劲儿。我没去看榜就说,第一名是咱张庵的张聪娃,没跑儿!看看,叫我猜着了不是!外村的都说,这是咋着啦?风水咋会转到张庵‘破锅张’家啦!”他用眼白向我舅爷扑闪了一下“有人鼓捣着叫聪娃上信阳考师范,可我打听过,师范毕了业,大不了是个孩子王。新铺高小毕业的第二、第三、第四名,都叫他们本村去新铺开铺面的掌柜领走了。人家看清了时务,能在新铺镇上立脚,才算今日之俊杰。不过,他们也只是先跟着当当伙计。我要叫聪娃跟着我,从大处学学经商之道,等我鼓拥不动了,二掌柜就是他了。是千里驹,就不能当成毛驴子调教!舅官儿,你说对不对?”

    舅爷举起酒盅说:“好,今天碰见伯乐了,我敬你一杯!”

    “啥是伯乐?”

    “伯乐识骏马,是个古人。”

    “咦,不敢当!哥,你也端起,喝,喝!”

    “叮当”一声,接着是“吱、吱、吱”三声响。

    舅爷放下酒盅站起来,背剪着双手在桑树下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吟咏了一大篇古文,我爷爷与张大掌柜如听天书,只好跟着他眨巴眼皮。

    爷爷说:“好了,古人的话该说完了,快开讲吧!”

    舅爷说:“这是庄子的名篇《马蹄》,他是说,马,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吃草饮水,举足跳跃,才是马的真性情。可是出了个叫伯乐的,他说他能调教骏马,于是削马的蹄,剪马的毛,在马蹄上钉了铁掌,前边有缰绳绊着不让它调皮,后边用鞭子打着要让它快跑。十匹马有五匹以上都死在伯乐手里了,没死的也终生戴着笼头不得自由。新铺的大掌柜,你是想给聪娃钉铁掌、戴笼头,叫他在生意场上为你拉套卖命,那才是毁了你们老张家的千里驹哩!”

    张金锁紫胀着脸说:“舅官儿,我不懂啥庄子、村子的,我只知道聪娃是带着干粮上高小,一星期背去六天的杂面馍,用开水泡着吃出来的第一名。我心疼他,一天要给他十二个制钱,叫他买两碗汤面吃。他死活不要,还拍着兜说,我有,俺娘给我了!可我知道他没有。他有,就不会天天啃干馍了,我只能佩服聪娃有志气。”

    奶奶在灶屋哭了。爷爷也把脸歪到一边,看蚂蚁上树。

    张金锁又说:“去信阳上学,离家几百里,要上四年,头一年上预科不管膳食,干馍背不去了,一个月三块大洋的膳食费,你没问问你姐夫出不出得起!”他摹仿我舅爷的样子,哼哼着说:“‘吃草饮水,举足跳跃,才是马的真性情’。哼,马没草吃了,还跳哩!”

    舅爷又发了神经,定定地望着张大掌柜,黄琉璃眼珠“嗖嗖”地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大声对屋里说:“聪娃,你给我起来!我把毛驴给你牵来了,你就骑上毛驴投考去,你一准考得上!到信阳把毛驴卖了,够你一学期的膳食费。还有,驴背上的钱褡裢里,还有三块大洋、一本《康熙字典》。”又对我爷爷说:“姐夫,我走了!”

    奶奶从屋里跑出来说:“你别走,聪娃起来了,起来了!”

    爷爷说:“起得猛了头晕!快点儿给他擀面条,叫他吃了面条再起来,就说是他舅叫他吃草哩。唉,这娃!”

    父亲再次见到我舅爷,舅爷已变成一堆黄土。

    那一年,父亲在燕京大学国学研究院修业期满,抽空儿回乡探亲,扑在我舅爷坟上就晕过去了。

    舅爷辞世以前,他的私塾里只剩下两个学生,那是他的儿子特意交给他的两个孙娃。隔壁,一位告老还乡的账仙儿开办的珠算训练班热闹非凡,算盘珠炸豆般噼啪乱响。这边,舅爷把酒壶放在课桌上,用筷子头蘸了酒,抿到孙娃嘴里,说:“娃,爷累了,东村有了初级小学,我给你们报过名了,你们想不想去?”孙娃欢呼雀跃说:“早就想去了,只是俺爹怕你难过,不叫俺去。那里娃多,还能学唱歌儿!”撂下我舅爷,一蹦三跳地跑了。

    舅爷默然无语,独自在空旷的讲堂上坐了半天。蜘蛛正在屋角结网。麻雀也跳到他下酒的菜碟上叨食儿。中午歇晌时,他梦见羊氏乳母眼含泪水“咩咩”地叫他。晚上,他划着一条小船,到了河心就任其飘荡,伴着老酒,自斟自饮;抱着三弦,自弹自唱,唱的是三闾大夫屈原的古词:“众人皆醉兮,惟我独醒;举世浑浊兮,惟我独清!”又望着河水里的星星说“哟,星星掉到河里了!”小鱼儿在水面上“啾儿啾儿”地打漂儿,他又说“哟,小鱼儿也长了翅膀了!”又斟了两杯残酒,向对面空着的一个坐席说:“惠施兄,咱俩不要再吵了。我非鱼,欲得鱼之乐也!”饮尽最后一盅残酒,纵身跃入水中。

    舅爷终年五十八岁。他变鱼那天,对儿子说,种地应是农人的本性,可以读书,但不可以成为读书人,让儿子不要学他。儿子遵从父命,一生专事农耕,偶以诗书自娱。家小康,是自耕农。

    父亲在我舅爷坟上晕过去时,是叫我骑在脖子上的表叔把他背回去的。

    父亲醒来后,含泪问道:“表哥,我舅给我留话没有?”

    “他说你飞呀,飞呀,飞高了,看不见了。他还说…”

    “还说啥?”

    “还说了一些疯话。”

    “我最爱听我舅的疯话。”

    表叔却不愿重复舅爷的疯话,这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

    这次见面,他们喝着没让舅爷在坟上喝完的老酒,父亲重提此事,表叔说:“不是我不愿讲,是怕讲了不吉利!”

    父亲说:“我不怕不吉利!”

    表叔喝了一杯闷酒,说:“我爹说,谁也没见过鹰的尸首,那是为啥?因为鹰不停地往天上飞,天是没有尽头的,飞呀,飞呀,离太阳近了,就叫太阳点着了。鹰的翅膀上扑闪着火苗苗,还要向天上飞,最后就变成一团烈火,轰地烧尽了。爹说,这是鹰的本性。”

    父亲流着泪说:“把我点着吧,让我烧了吧,我去找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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