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城_第四章2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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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2 (第5/5页)



    “帮着写情书?”我好笑得很。

    “他呀,就会帮倒忙,”佟槿栖抢着申明“我随口夸一个女知青辫子长,他老兄就偷偷替我写了封信去,表白爱意,约人家半夜三经见面,这不是捣乱吗?”

    “你讲得没劲,简,听我说…”老莫急不可耐地打断他。

    “好了,好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人家小姑娘没兴趣。”佟槿栖制止了他。他们再次碰了杯,然后开始聊关于他们那个圈子的话题,一些男人女人的逸事,一些拍摄中的技术,很闲散。我打了个呵欠,从茶几旁的根雕小书架上捡了本来翻,那是一本香港人的诗集,扉页的题词是送给佟教授的,时间是两年以前,落款是英文名,CRYSTAL,那是来自拉丁语系的一个单词,意思是清澈如水晶,女性的名字。我信手翻到中间,有一首叫做《你没错,但你错了》的诗,很像一支民谣。

    由于他五年来/每天从铜锣湾坐巴士到中环上班,/下班后又从中环坐巴士回铜锣湾,/在车上翻来覆去看报纸/两天换一套衣服,/一星期换三对皮鞋,/两个月理一次头发,/五年来表情没怎么变,/体态也没怎么变,/年龄从二十八增至三十三,/看上去也没怎样变,/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除了偶尔不同,例如/爆水管,挖暗沟,修马路,/一些“工程在进行中”的告示,/一些“大减价”的横幅,/一些“要求”和“抗议”的政党标语,/一些在塞车时才留意到的店铺、招牌、橱窗,/一些肇事者和受害人已不在现场的交通事故,/你就以为他平平庸庸,/过着呆板而安稳的生活,/以为他用重复的日子浪费日子,/以为你比他幸运,毕竟你爱过恨过,/大起大落过,死里逃生过/——你没错,但你错了:/这五年来,他恋爱,/结婚,有一个儿子,/现在好不容易离了婚,/你那些幸运的经历他全都经历过,/而他经历过的,正等待你去重复。

    在诗的末尾还是那清秀的字迹,批注了一句,槿栖,我很恐惧。没头没尾的一个句子,是古老的蘸水钢笔写出来的,斜斜错落着,很好看。我不是三八,但我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打断了佟槿栖和老莫的交谈,尽量装做随意的样子自语道:

    “CRYSTAL,这名字真好听。”

    他们突然静了下来,一起朝我看过来,我手中的书让他们同时怔了怔。只一刹那工夫,老莫恢复了常态,取了另外一瓶啤酒,与佟槿栖碰杯,他自己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笑着说: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他在房里踱来踱去“一对夫妻一块儿看电视中的‘外国文艺’节目。丈夫指着屏幕上的‘大变活人’中‘身首分家’的场面对妻子狠狠地说:‘这一手我一看就会,如果你今后不听话,我就这样惩罚你!’妻子听后拍手大笑:‘那太好了,我的头留在家里陪你聊天儿,身子到外面去买菜。’”这真是个恐怖的笑话,不知道老莫是怎么想出来的,整间屋子就他一个人在笑。

    “CRYSTAL是我这辈子唯一想要真正娶回家的女子。”佟槿栖静静地说。这是一项很严重的宣布,我想不到他何以说出这样文艺调调的语言,即使是在酒后。

    “算了吧,槿栖,你何曾认真过?”老莫大摇其头“CRYSTAL不过是你想要而又不曾得手的一根刺,长期卡在喉咙里,欲罢不能。”佟槿栖并不反对这说法,忧伤地笑了笑。

    “她,”我傻傻追问“现在哪里呢?”

    “修道院,”佟槿栖平静地说“在英国的修道院里,远离了她所惧怕的平庸生活。”我想起那句话,槿栖,我很恐惧。我骤然有点明白,一定是在那以后,遭遇失败婚外情的佟槿栖携着太太离开欧洲,回到了中国。很奇怪,我没有觉得难过,仿佛是在观看一出电影,剧目里的男主角爱恨生死统统与我毫无干系。

    “抒你的情吧,我也该走了。”老莫站起身来。

    “我跟你一块儿走,”我急急地说“麻烦你送送我。”

    “马上就两点了,”佟槿栖看了看时钟“宿舍早关门了吧?”

    “没关系,我去表姐那里住。”我匆促地越过凌乱的啤酒瓶,抢先走到门边去,生怕有谁会强行阻拦我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无法单独面对佟槿栖,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老莫的驾驶技术还是那样坏,在午夜的街头乱闯红灯。他不再提佟槿栖和CRYSTAL,絮絮叨叨地告诉我最近拍摄的一部博彩业的纪实片,是一个广西生意人在缅甸金三角赌场输光十二万人民币的悲剧。

    “…这个广西人一次性购买了一万元的赌码,吃住玩都是赌博公司免费提供,他选择的是百家乐赌桌,每次最低下注一百元筹码,最高两万。这种游戏是客人可以选择庄家、闲家或是和局筹下注,庄闲家押对后,赌场一对一赔付,但押中庄家需要支付百分之五的‘水钱’,押中‘和’,赌场则按八倍赔付…那广西人开始还有点紧张,以两百元的筹码进行了几次热身,输赢不大,二十分钟后,他把赌注提高到一千,连中三把。然后他开始连续押和,但连押五把都不中,就在他放弃押和的时候,和出来了。这个诱惑让他重新来了情绪,加大了押和的赌注,在四十五分钟里就输掉了一万块钱…”

    我摇下车窗,寂夜的风很有劲道,吹痛了我的脸。我想起一本武侠小说里的句子,其实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赌徒。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真的,每个人都有赌博的欲望。以不同的筹码,在不同的辰光里,豪赌,成瘾。

    车子到了葱郁住的大厦,我下了车,对老莫挥挥手,目送他把那部破越野车开走。我慢吞吞地走上楼去,注意,我是步行上楼的,没有乘电梯,葱郁的公寓在第16层。我在漆黑的楼道里缓缓走着,渐渐觉得累,而且厌倦。在第13层楼的过道里,我双腿发软,靠着扶栏,再也动弹不得。

    如果是演电视剧,这时候女主角多半孤独地蹒跚着走到大海边,长头发凄凉地被风吹起来望着起伏的海狼,镜头留给我们一个寂寥伤感的背影,背景音乐适时推进。或者呢,是飞奔进一间午夜的吧,高声叫酒保,要满杯的白兰地,仰起脖子,大口大口灌下去。

    但简微红只是一个很普通很贫穷的女孩子,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安静的大厦无人的搂道里,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心,压抑地哭泣,哭泣,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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