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城_第四章1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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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1 (第5/5页)

人对于别人的秘密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小满和小甘自揭伤疤之后,便强迫我与姿姿满足她们猎奇的欲望。姿姿讲了她的初恋往事,很纯粹的感情,像歌里唱的,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爱你,你轻声说,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就是那种情调。

    姿姿的初情发生在14岁,班里有一名借读的男孩子,兰州人,父母是地质勘探队的。与通常处于变声期、面孔长满小疱的男生不同,那男孩干干净净的,头发漆黑清爽,相当好看。他的音质醇厚,说着最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念一篇课文的时候,起伏跌宕,每个人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姿姿坐在他后排,逐渐与他熟悉,他懂得许多知识,篮球是他最棒的项目,而在课间,他静静地读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

    有一天晚自习下课后,他与姿姿恰好落在了最后,便结伴同行,两个人骑着脚踏车,吹着微凉的风。他带姿姿拣一条回家的近路,经过一片繁盛的果园。那是五月,正是杏子由青转黄的时节。姿姿喜欢吃杏,甜润中有清清涩涩的酸,她说给男孩子听。男孩子闻言,吱地一声踩住刹车,转头对她展齿一笑。

    “你等着。”男孩子边说边跳下车,闪进结满杏的果林中。不一会,他用手帕兜着十来颗麦黄色熟透的杏钻了出来,刚摘下的杏光泽柔和,含蓄而饱满,散发着暖暖清淡的香。姿姿就在田畦边,一粒一粒地剥开,慢慢吃下去。不晓得是为什么,那些杏全都是甜蜜的,一点酸意都没有,差不多失去了杏的滋味。

    “我没有把手帕还给他,暗自存留下来,那是一张旧旧的蓝色格子手帕,有一种用老了的棉布所特有的干爽气息。”姿姿说。在她认得的人里头,除了那男孩子,早已经没有人用手帕。那过气的布手帕倒像一桩贴身的信物,叫姿姿想着、念着、盼着。

    暑假他回老家,给姿姿写了封信,很美的文字,稚嫩是有的,但丝毫不觉矫情。他说,一个男人到了某个年龄,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这封信不幸落到姿姿祖父的手中,她的爹妈在南方做生意,姿姿是跟随祖父母长大的。那日恰好有客人,一屋子的人,祖父戴起老花眼镜,一字一字念出来:

    一个男人到了某个年龄,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

    姿姿窘得想撞墙,那几乎就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了。她一连做了数天的噩梦,在梦里总是收到男孩子的信,而每一封都被祖父捏在手中,一边朗诵一边痛骂,像街边资质低劣的恶妇。

    姿姿没有回信。开学后那男孩子突然不与她说话,隔不多久班里的同学盛传他与隔壁班一名女生走得近。姿姿看见了他们,傍晚放学后,男孩子在cao场玩球,女孩子就坐在树荫底下,替他拿着外衣,他翻身跳腾,将球送进网篮,回过头,对树下的女孩子微笑。姿姿也站在那里,但他故意不要看到她。

    姿姿眼睁睁的,不能够做任何努力,因为她只得14岁。那学期她的功课跌落了一些,祖父最在乎她的成绩单,不住与她畅谈理想信念,照例是从回溯五四青年开始,言必称鲁迅,十句话中有八句是抄袭,别人的创意,应当付给各位名人版税的。姿姿闷闷地听着,老老实实保证控制非法蔓延的情绪。

    但姿姿与大多14岁的小女孩子一般无二,自小说中获取无数爱情范本,胸中满是期待,一旦爱起来便如烈火焚身,恍然不可终日,喝一碗粥都会发起呆来,想到小男生的饥暖悲喜,写着作业会怔怔发笑,只因为小男生在三个礼拜前说过的一句笑话,洗澡洗到一半突然哭了,理由是白天小男生与另外的小女生说话超过两句…说不尽苍凉惆怅、欲语还休的少女情怀。

    姿姿在不可以说、不可以爱的忧郁中低回了两个多月,像生了一场大病。幸而那男孩子及时与父母转学回原籍,姿姿自惊悸与伤痛中渐渐痊愈,窗外阳光明亮,她发现什么都还是好好的。姿姿重新做回了乖孩子,名次攀升回原来的位置——时日一长,关于初爱的记忆,也不过是那一粒粒甜得没道理的杏了。

    “后来呢?”小甘小满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姿姿发笑“后来不就碰见米洛了吗?”我们一阵哄笑,一涌而上,挠她痒痒,她笑得眼泪都跌出来了。

    我的讲述比较简单,但是足够精彩,我让寝室里的另外三个女孩子听到了世间最缠绵悱恻的爱情片段。故事发生在文革时期,男主角简一百彪悍而深情,是既会砍柴又会做诗的好来坞硬汉形象,简夫人是被爱所拯救的前著名狼妞,他们征服和修改着彼此的命运,在新疆最荒凉的乡村里,这对知青在他们所营造的又苦涩又芳香又朴素又高贵的温暖气息中度过了艰难的岁月。那时没什么消遣,夜晚他们就在桥洞下倾听火车经过的声音,看沙水映着月光,唱着舒缓的俄罗斯民歌。

    她们被我所虚构的荡气回肠的古典情韵所迷惑,以艳羡的眼光望着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微仰起下巴,似乎我在一瞬间变成了飞在半空中的邱比特。20岁的女人,对于将军的后裔、试管婴儿、青涩暖黄的杏通常都不会太介意,她们处在神性爱情的边缘地带,再迈过一步,爱的光辉便会消失殆尽,而生活犹如一枚被剥开的石榴,晶莹粉红的颗粒逐渐在空气里萎缩变质。但此刻,在20岁,女人是相信神话的,她们的楷模绝对是某位衣饰璀璨的王妃,或是某个爱断情伤而后成为奋发图强的铁腕女政客。无论如何,至少在20岁,爱情还是一剂不可或缺的调料,它催生着幸福的惨痛的华贵的衰落的生活方式,主宰了生命这场盛大宴席的成败。

    “太平,我真羡慕你。”小满轻轻说。

    “有一对相爱的父母,家庭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小甘也说。我淡漠地微微一笑,只觉得漠然,她们每一个人都认定自己已经经历过了巨大的灾难,这些养尊处优的丫头们,她们连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那就是,人生有很多时候,是只能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的。她们懂得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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