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_第十一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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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3/8页)

两尺外的那张微笑的脸,似乎向他嘘着冷气。他也想到野狗会被战场上的死尸吸引了来。朝鲜想必也有狼。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野兽。

    也许应当感谢他那几处创口,那痛苦永远唠唠叨叨嘀咕着他,一刻也不停,使他没有多少机会想到别的事。

    天终于亮了。战场上声息毫无,抬担架的到这里绝对没有危险的,但是仍旧没有来。他们忘记了他了。

    忘是不会忘记的。他相信那两个兵一定会把话带到。干脆就是他们丢弃了他。

    在这荒原上,因为毫无荫蔽,到了日中的时候,太阳竟是很热。他口干得难受,像是嘴里可以喷出火来。

    那微笑的脸开始腐臭起来。

    由天亮到天黑,由天黑又到天亮,倒已经好几次了。这世界完全遗忘了他,唯一没有忘记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伤口,永远无休无歇地虐待他,给他受酷刑。现在又加上了口渴的苦刑。

    挨到第五天上午,他仿佛整个的人只剩下一只肿得多么大的舌头,像一只极大的软木塞,含在嘴里。

    天气非常晴朗,壕沟上露出一条碧蓝的天,正像一道深深的溪涧,水流得很急,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层狼花似的白云。他仰着脸望着,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白沫溅到他脸上来。

    他忽然像是听见齐整的步伐。在地底下听脚步声的确是比较清楚。渐渐地,他可以辨别那脚步声的方向了。是从后方来的。是他们自己的人。人数很多,想必总是再一次要攻占这座山头。

    他紧张得又进入半昏迷状态。

    已经有许多人乱烘烘的跳到这壕沟里来。他很愿意闭着眼,仅只让这温暖的人潮在身上冲洗着,但是他不得不勉强使自己开口说话。他心底里有一种恐怖,怕他们把他连那微笑的死尸一同扔出去。

    “同志,你是哪一连?”他微弱地说。

    “一百三十三营七连,”一个青年说,一面俯身望着他。这人眼睛深而黑,长长的脸,穿著黄布棉大衣。

    “我是八连的。有水没有,给我一点。五天没喝水了。”

    “我们路上喝完了,一滴也没有了。”

    他们都很惊异,他一个人留在壕沟里五天之久。那青年是一个班长,名叫叶景奎。他看了看刘荃身上的伤,没说什么,拿出一卷不甚干净的纱布来,替他包扎了一下。

    “痒得很,出了蛆了吧?”刘荃说。

    “还好,可是不能再耽搁了。”

    一定溃烂得很厉害,叶景奎很快地摸出香烟来,在土墙上划着一根洋火,点上了抽着,驱除那腐烂的气息。

    “你渴,自己溺泡尿喝吧──没办法,”他说:“有床没有?”

    他嘴里衔着香烟,帮着刘荃把腰带上系着的饭碗解了下来,又扶他起来,小心地将尿溺在那只碗里。

    刘荃喝了一碗,稍稍解除了舌头与喉咙的烧痛。过了一会,他又喝了一碗。

    士兵们还在那里打扫壕沟,阴郁地,清除那一堆堆的粪便和尸骨。

    “都是新兵。”叶景奎向他们看着,眼睛里带着落寞的神气。“这回是百分之百的补充,七连整个的牺牲了,”他低声说。

    “我们八连大概也没剩下多少,”刘荃说。

    “人家的火力真厉害。我们这完全拿血rou去拚。”叶景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几块军用饼干。他估量了它一下,拿出了三块递给刘荃。“你这些天都没吃东西吧?这比炒面强,有营养。”他所说的炒面是一种焙热的面粉,他们常带著作为干粮。

    “你留着自己吃。”

    “唉,吃吧。”叶景奎叹了口气。“大家都是一样。”他的叹息像老年人在冬晨的咳嗽一样,只有一种寒冷之感,并没有感情的成分。

    “你多留两块。”

    “吃吧。”叶景奎硬把那饼干塞在刘荃的手里。

    刘荃缓缓咀嚼那铁硬的棕黄色的饼干也辨不出滋味来,但是到了肚子里,像烧酒一样地暖肚。“有什么消息吗?叶同志?”他问:“打得怎么样了?”

    叶景奎坐在地下,把他那暖帽的两只护耳的翅膀翻了上去,疲乏地微笑着说:“还在这儿攻这座山头。这次我们有命令,要打到最后一个人。”

    刘荃默然地吃完了他的饼干。

    “你是哪儿人?”叶景奎说。

    “河北。”

    “我是河南人。”

    “你是不是党员?”刘荃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不是,”他的声音变得冷淡而僵硬起来,仿佛被触着了什么隐痛似的。然后他说:“你呢?”

    刘荃摇了摇头。

    叶景奎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像是要说什么话。稍稍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劝你还是爬回去吧,回到后方去。趁现在还没开火。”

    “好,我可以试试。”

    “还渴吗?再喝碗尿。”

    “溺不出来了。”

    “试试。”

    试了一会,一点也没有。

    “你要真拿我当自己的亲弟兄,真要救我的命,你给我一碗尿喝,我喝了马上就走。”刘荃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怎么竟流下泪来了。

    叶景奎什么也没说,就照办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皮带解下来,帮着刘荃把棉大衣用两根皮带绑缚在身上,爬行的时候免得皮肤被擦伤。

    “快走吧,”他说:“自己当心。”

    两个兵帮着把刘荃托起来,送到壕沟外面。刘荃也没有说再见,就挣扎着向阵地外爬去。

    这区域整个地像一个庞大的拖拉机刨过了,把泥土全部彻底地翻了一遍。一根草都没有。遍地都是烧焦了的苍黑色。

    一望无际都是那黑苍苍的原野。他想起叶景奎来。在这样无边的荒凉中,还会有人间的温暖,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再看见他了。但是谁知道呢,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他们都会活着回来,又会遇见也说不定。但是他想起崔平与赵楚,又觉得还是从此不再遇见的好。再来一次三反、整风,他们说不定也会互相诬告陷害,自相残杀。

    往前挪动一步都是痛彻心肺,但是他竭力忍着痛往前爬。那荒原上光塌塌的,一点标志也没有,他疑心他一定已经迷失了方向。有时候隐隐听见炮响,他就停下来仔细听着,辨别前线在哪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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