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_与假想心陈染中短篇作品者在陈染中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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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假想心陈染中短篇作品者在陈染中 (第6/6页)

视着他的肚子,她想,那里边至少可以装下三升啤酒、三十句脏话和三百个笑话。同时,她感到,那还是一个结实的容器,里边装着他的女人和他娇嫩的小女儿的琐琐碎碎。

    在半明半昧的门厅,她一直站着不动,倚在过道拐角处通往卧房的门把扶手上,静静地观看他娴熟地cao作,每一个音符都被他粗大的手指摆弄得犹如他的身体那样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嗡嗡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她的耳畔轰鸣。她看着他把一侧的耳朵和肩膀弯垂下来,专注倾听每一个音,那样子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日子似的需要一丝不苟地度过。

    终于,调琴人说:“好了,小姐。音全都调准了。”

    “全好了?”

    “全好了。”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把前襟和领口拉拉平,表示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那么,能请您弹奏一支曲子吗?”

    “当然。只是我不大会弹琴,我不过是个修理匠。”

    寂旖用嘴哼了一段调子,那一段一年来像魂一样缠绕着她的调子。

    “您会弹这支曲子吗?”她期待地望着他。

    “我试试吧。”

    推开灰色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门厅昏暗的光线低覆在钢琴的琴面上,漆亮的深栗色琴板星光闪闪,柔和地反射着流动的乐声之光,那光一直驶进她的心腑血脉。一股温热的情调从她的心底迸发出来。

    她从他的身后向他敦实的肩贴近了一步,仿佛是在冷清的房中贴近炉火的光源。有一瞬间,有什么温情的东西在她的记忆边缘闪耀。她把寂寞的双肩微微弓起,一声不响、宁静倦怠地轻轻靠在他的背上。

    钢琴声中断了,那流畅凄婉的旋律被贴附在他肩背上的柔软所中断。中年男子一动不动。

    这忽然而断的音符撞在她的肋骨上。她摇晃了一下,向后闪了闪,清醒过来。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寂旖含含糊糊。

    他起身,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若没有其他问题,我该走了。”

    他丘陵般的胸腑朝向她。

    她忽然感到饿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从她的喉咙涌出:

    “我想请您一起吃午饭,喝点啤酒。”

    调琴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迎上他的目光,亲昵地笑了一下。

    “不必客气。我们只收费,不吃饭的。”他说。

    “那当然。修理费是一回事,一起吃饭…是另一回事。我是说…我们像朋友一样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谈谈天。”

    他弯身缓慢地把木槌和钳子放进工具包,然后直起身体,脸上掠过一层阴郁的神情,和一闪即逝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起身之际,把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然后向卧室敞开的门里边探了探身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人——书桌台灯旁边相片上的那个人,是你的情人?”

    调琴人的疑问,从他高大耸立的、刚才被她轻轻倚靠过的肩头沉落下来。

    “不,他不是。”寂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无关的人触犯。

    “那么,他是谁?”

    她忽然有点厌倦。

    她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大票放在他的工具包里。

    “他是——魂。”

    寂旖感到初秋的房中有点凉了,一扇半开的窗子正从户外吹进来低音键发出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柔和风声。

    “如果…我留下来,你打算收多少钱?”中年男子沉郁的表情慢慢开始消逝,某一种欲望似乎正在他温热的血液里凝聚起来。

    “什么钱?”话刚一出口,寂旖已经明白过来。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接着,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平静的似有似无的冷笑。

    “您弄错了,先生。我的职业不是您想像的那一种。不过,——您提醒了我,也许以后我可以试试那个职业。如果我感到需要的话。”

    寂旖一仰脖儿,把手中所剩的小半杯茶水全都倒入口中。然后,她把空杯子冲他举了一下。

    “好了,谢谢您。”

    寂旖把他的工具包提起来,挎在他的肩上,然后她自己也拿了一只提包,说:“我和您一起下去,我要到街上去买东西。”

    寂旖打开房门,他们走出去,从静寂的楼梯盘旋而下。

    调琴人沉默了好一阵时间。在三楼与二楼之间楼道拐角处站住,他终于出了声,说:

    “那么,你要什么呢?”

    寂旖默然无语,径自往楼下走。

    我要什么呢?

    二楼的平台花园已经伸展到她的眼前,那些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鲜花,在光秃秃青灰色的天空中咄咄逼人地燃烧。她伫立在从死人的窗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中,把眼睛躲在窗棂遮挡住的一条阴影里,盯着那些浓郁的色彩所拼成的古怪图案,一动不动。

    她侧耳谛听某种声音,那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只流动于她的脑际中的陈旧的钢琴声,仿佛重温一种已离她远去的旧事。

    其实,什么全都没有,整个大楼像死去的棺材,沉闷无声。

    我早已惯于在生活之外,倾听。

    我总是听到你,听到你,

    从我沉实静寂的骨中闪过。

    一个斜穿心脏的声音消逝了,

    在双重的哀泣的门里。

    只有悒郁的阳光独步,于

    平台花园之上

    和死者交谈。

    她猛然想起,那死去的少年从顶楼窗口探伸出身体所够抓的那东西:

    活人的温暖之声。

    她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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