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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堂兄 (第21/21页)

要去,还必须要穿草鞋。mama扔给我一双草鞋,说:“不要哭着回来啊。”

    通哥肩上扛着扦担,高声唱着歌。说实话,通哥唱歌很难听。原先在宣传队,他只要唱歌,阳秋萍就会笑。我走了不到半里地,脚就被草鞋磨破了。mama的话应验了。通哥回头一看,说:“六…坨,你们小伢儿rou…皮嫩,穿不…得草鞋,不如光…着脚。”

    有过这么一回,后来通哥只要上山砍柴,必定邀我。我每次都去。多跑几回,我也能穿草鞋了。通哥去的时候,一路上总是唱着歌。他在山上砍柴,也是唱歌。他把能想到的歌都唱出来,有时从这首歌唱到那首歌,自家并不晓得。

    挑柴回家的路上,通哥不再唱歌。路上歇肩,他也不唱。这个时候,人都疲得不行了,哪唱得了歌?通哥坐在路边,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我会想起他当年写诗的样子。

    十九

    我考上大学,通哥并没有祝贺我,他摇摇头说:“你要…考就考北大,要是我像…你,就考…北大。”

    我上大学几年,每次放假回来,都听说很多通哥的事情。想不到阳秋萍同他离婚了,跟了幸福。村里人说得难听,幸福三条尿素袋子,就把阳秋萍睡了。当时有种日本尿素袋子,质地很像棉绸。棉绸是那时候很高级的布料,乡下人是穿不起的。日本尿素袋子染过之后,同棉绸差不多,做裤子很看好。通哥看见阳秋萍新做了条尿素袋子的裤子,问是哪里来的。阳秋萍讲是幸福给的。通哥对幸福从来就没什么好感,老见他没事就到家里来,望着阳秋萍喂奶他就眼睛发直。通哥起了疑心,盘问阳秋萍。阳秋萍不承认,两人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打过之后,阳秋萍就承认了。

    离婚的时候,问两个孩子,愿意跟爹,还是愿意跟娘。默生和秋桂都说愿意跟娘,还说听老人讲了,宁愿跟讨饭的娘,不愿跟当官的爹。通哥红了眼圈,说:“你…们的爹又没当…官!”他心里清楚,两个小伢儿听了阳秋萍的挑唆,跟着幸福有活钱用。

    通哥不再唱歌,也不再上山砍柴。混了些日子,课都懒得上了。民办老师也就当不成了。最叫村里人说闲话的是他同腊梅搞到一起去了。同姓人乱搞,这在乡下是丢脸的事。通哥就同腊梅带着女儿,住到县城里去了。一家人在城边租了两间破屋子,做着小生意。每日清早,通哥就同腊梅守在城外路口,拦着进城来的菜农,长说短说把人家的菜趸下来,再挑到菜市上去卖。我问mama:“他这样过得了日子吗?”mama说:“有时候你通哥也这样…”mama做了个扒手的动作。

    通哥同腊梅躲在城里,一口气就生了三个小伢儿,都是儿子。村里把他家里房子拆了,就再也拿他没办法。那几年,只要听说腊梅肚子又大了,乡政府和村里就派人到城里去找。腊梅就四处躲,影子都找她不着。有回,几个干部捉住通哥,说你阿娘不肯扎,就把你扎了。通哥笑笑,说:“我同腊梅又没…有结婚,你们凭…什么讲她是我阿娘呢?你们凭什么把我阉…了呢?我阉…了你们!”当时通哥正在卖鱼,手里拿着破鱼的刀。他说话笑眯眯的,却把几个干部吓着了。

    那年上面突然来了政策,工龄长的民办老师可以转为正式老师,村里好几位和通哥同年当民办老师的都转正了。通哥晓得了很后悔,不该把民办老师这个饭碗丢了。有天通哥听说,江东村有位民办老师,也是中途离开教师队伍的,同样转正了。他很兴奋,打了报告,跑到县教育局。

    通哥走进局长办公室,原来局长正是当年在大队办点的大老官。“刘…局长,你还认…得我吗?”通哥笑着。

    刘局长望望舒通,很热情的样子:“原来是舒通啊!好多年不见你了,倒是老听人家讲起你。坐啊,坐啊。”

    “我有什…么好讲的,”通哥坐下说“刘局…长,我的政…策能落实吗?”

    刘局长溜了眼报告,说:“你的情况我清楚。像你这种情况,没有办法落实政策。你是自动离开教师队伍的。”

    通哥就说:“那…江东村有…个老师,他也…是中途离开的,听说他转…正了。”

    刘局长说:“你讲的情况不错,但人家是因为在文革时期受迫害,被开除出教师队伍。现在平反昭雪,承认他的连续工龄,就转正了。”

    “刘…局长,还有没有办…法想呢?”通哥几乎是哀求。

    刘局长说:“没有办法。人家是受迫害,你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

    通哥面红耳赤,站了起来。他真想骂娘。要是依着当年在宣传队的脾气,他差不多会扇刘局长一个耳光。他拿回放在刘局长面前的报告,捏成一团。

    “听说你阿娘阳秋萍跟人家去了?”刘局长笑眯眯的问。

    “你阿娘还偷县委书记吗?”通哥摔下这句话,扭头出来了,居然没有结巴。

    几年之后,默生突然来找我,说他爸爸关起来了,要我帮忙把他搞出来。通哥并不专门偷扒,他只是遇着机会就顺手牵羊。可他年纪毕竟大了,眼睛又不好,老是被抓。他其实被关了好多回了,每次都托人说情,关几天就放了。这回他倒霉,偷到公安局长家里去了。往日都是关在派出所里,请人帮忙,交钱就放人。这回关到监狱去了,麻烦就大了。他家里四处托人,听人家说只有找六坨了。我其实是不肯求人的,但通哥是自家堂兄,又是老师,赖也赖不掉。算是通哥有运气,公安局长正是我大学同学。我这同学听我一说,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你老师啊!你还有这样的老师,佩服!”老百姓说的这个监狱,其实是看守所。

    我自家开车去监狱接通哥出来,见面很有些尴尬。我尽量做得自然些,同他寒暄:“通哥,你受苦了。”

    不料通哥嘿嘿一笑,说:“不…受苦!我在里…头就像皇…帝!那…里头可黑…啊!里面犯…人个个凶…恶,欺…生。我刚进…去,差点儿被他们打…了。幸…好喜坨在里头,喜…坨是里面的老大。喜…坨说,他是我的老…师,你们要尊敬…老师!每餐…吃饭,喜坨都要人…家把菜分一半给我吃。他们都争…着把好菜给我吃,我吃都吃…不完,不是家…里人硬要…我回去,我在里…头还…好些…”

    通哥结结巴巴,不停地讲着自家在监狱里的奇遇。要不是到了他家门口,他还会讲下去。他住的地方在城边,房子像建筑工地的临时工棚。下车的时候,通哥又嘿嘿笑着:“当老…师还…是好,坐班…房都有学…生来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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