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与兽的距离 (第4/4页)

    此时母亲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大姨也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望一眼母亲，母亲的眼圈红了。我再望大姨，大姨的眼圈也红了。不一会儿，屋里所有女人的眼圈都红了。这时我抬头惘然回顾，看到了父亲，父亲苍白着脸，把头仰靠在椅子背上。这时我突然发现，父亲那身发白的军装上没有了领章和帽徽，在有领章和帽徽的地方，留下了三块深色，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这时jiejie嫒朝牵着我的手，来到了她的房间里，那一年jiejie上三年级，在我的眼里，jiejie已经是个大人了。jiejie关上门，用眼睛盯着我半晌说：“小弟，jiejie走，你想不？”

    “想。”我说。

    这时我看见jiejie的眼圈也红了，她一把抱住我，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又那么定定地瞅着我，最后.说：

    “jiejie要走了。”

    “去哪儿？”我不知道jiejie还要出门，在我的印象里，jiejie从来也没有离开家。

    “我和爸爸mama一起走，你跟大姨走。”jiejie说。

    “我不和大姨走，和你走。”我执拗地说。

    jiejie大人似地叹口气，便哭了，哭得嘤嘤的，半晌，jiejie媛朝止住了哭，抱着我的头带着哭音说：

    “爸爸犯错误了，爸爸mama和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小，让你跟大姨走。”

    我不知道什么是犯错误，也不知道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但我却坚定地说：

    “不。”

    接下来那几天，家里一切都乱了。先是翻箱倒柜，再后来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打成包裹，拉到车站先托运走了。

    临分别前的夜里，一家人都坐在了客厅里。父亲、母亲、jiejie和大姨，还有杜阿姨抱着我。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我看见父亲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mama和大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躺在杜阿姨的怀里，眼皮很沉，jiejie嫒朝拉着我的手坐在杜阿姨身旁。这时我看见大姨的目光一会儿望一眼姐，一会儿望一眼我，大姨终于说：

    “媛朝懂事了。”

    这时我感到手背上热热潮潮的，我扭过头，看见jiejie正亲我的手背，jiejie的两眼里含着眼泪。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思念远方jiejie的时候，怎么也忘不掉眼前这一幕，在我的记忆里，jiejie的形象定格了。可惜，当时我还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这样一别就是十几年。

    后来我朦朦胧胧地在杜阿姨怀里睡着了，模糊中我觉得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夜里我几次在梦里醒来，都看见一屋子人仍那么坐着，灯光不明不暗地照着，jiejie嫒朝一直抓着我的手歪靠在母亲的身上也睡着了，jiejie睡着的时候眼角上还挂着泪，梦中她仍在抽抽噎噎的。这时我就想起了jiejie白天对我说的话，我知道，jiejie和mama爸爸一道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想到这，鼻子一酸，泪水就流了出来，我抽抽噎噎的，不知不觉又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去了火车站。这回是大姨抱着我，母亲领着jiejie，爸爸和杜阿姨的手里都提着东西。

    后来，jiejie和爸爸mama一起上了一列火车，jiejie临出门时，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里，jiejie的房间此时已经很乱了，只有一张光板床立在房间里，jiejie打开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她学习的课本递给我说：

    “弟，你喜欢的书，姐送你了。”

    我接过jiejie给我的书，我知道那书里有我喜欢的天安门彩色图画。我抱着jiejie给我的书。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保存着jiejie给我的当时编印的小学三年级课本。每当我思念jiejie的时候，我都要拿出jiejie送给我印有天安门图画的书一遍遍地看，以后的很多年里，我读过很多书，但从没有读jiejie送给我的那本书那么亲切。

    列车“咣”的一声开动了，这时我听见jiejie嫒朝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小弟——”母亲泪如雨下，她从车窗里伸出手似乎要把我抱住地那么张了一下，终于哽咽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钟山——”这时我看见父亲没有朝这里看，他在望着列车那一面窗。我终于觉得一家人真的远离我去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大姨抱着我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这时jiejie和mama仍在喊着我：“小弟——”“钟山——”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次和母亲一别竟是永别。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张含泪苍白的面孔。我哭着喊着，列车无情地远去了，只留下岔路口亮起的红色信号灯。

    送走mamajiejie和爸爸，大姨抱着我上了另一列火车，我仍哭着喊着，大姨就说：“钟山，别哭，咱们坐车追jiejie去。”我信了，我停止了哭闹。

    送我和大姨时只有杜阿姨，杜阿姨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挺着一个臃肿的腰身，车上车下地递东西找座位，车要开时，杜阿姨下车了。杜阿姨望着我时，眼里含着泪，杜阿姨说：“苦命的一家哇。”

    我说：“咱们一起找mama去。”

    杜阿姨说：“姨不去了，姨看家。”

    列车启动了，杜阿姨臃肿的腰身渐渐地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了，我看见杜阿姨在用衣角擦眼泪。

    后来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使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变故，都缘于那次武斗。

    那是一次震惊全国的武斗，造反派是红卫司令部，保皇派是红星司令部。两个司令部刚开始辩论，后来就武斗上了。

    打了三天三夜不可开交，死了很多人，血流满了路面，那是一场巷战。后来部队出动了，指挥这次镇压武斗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调了两个团的兵力，起初是想阻止这次武斗，当部队开到交战双方中间时，双方都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便一起冲部队开火了。一时间，部队两面受敌，部队战士没有接到开枪的命令不敢还击，成片成片地被打死。在望远镜里看到眼前景象的父亲野性爆发，他冲身旁的一个参谋说：“开火。”部队便开火了，两个团的兵力，又是正规军，不到一个小时，便把两方面的组织打得七零八落。就在那次武斗中，红卫派的一个成员是当时中央首长的儿子，也被流弹击中，后来这事闹到了中央，中央为了防止更大的部队sao乱，便停了父亲的职，发配到新疆石河子一个农场改造，后来父亲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罪名。

    其实，后来父亲有很多次机会从新疆回来，当调查历史时，因为我爷爷有那段不清不白的历史一次次搁浅了。从那时起，我父亲便恨我爷爷，恨我爷爷不清不白的历史。